法国报刊上的书评越来越像软广告了。但五十五岁的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FrédéricBeigbeder)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手艺走向死亡。
如今,对文坛圣牛——如莱拉·苏莱曼尼(LeïlaSlimani)、埃马纽埃尔·卡雷尔(EmmanuelCarrère)、德尔菲娜·德维冈(DelphinedeVigan)和爱德华·路易(ÉdouardLouis)等当红作家的批判稀少而珍贵。但贝格伯德为《费加罗杂志》撰写的专栏文章,在不乏争议的同时,也以其直言不讳,为文学批评找到了新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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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充满了空白、要靠你自己写的书,赫然成为了法国畅销书榜的头名。
《写后即焚》(BurnafterWriting)的法文版今年春天上市,此后仅仅两周,就卖出了十二万册。
4月30日,贝格伯德在专栏书评里说:“人类的愚蠢由此跨过了一个新的里程碑。”
该书作者叫莎伦·琼斯(SharonJones),据说是英国的一位平面设计师。书里开列了各种问题,如“我的第一头宠物”“我最喜爱的五只歌”“我做过的最疯狂的事”等,留出大面积空白,由购书者自行填写,写完了就把这本书,连同里面的小秘密一同烧掉。
贝格伯德说,琼斯不过是抄袭了著名的普鲁斯特问卷,它唯一的创意,就在于建议你像纳粹那样放火烧书。而书里所列的所有问题都极其平庸:“我一生中做过最难的事”(贝格伯德答:在亚马逊上买这本书);“对我伤害最大的人”(贝答:爱德华·路易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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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路易今年只有二十八岁,是炙手可热的法国工人阶级青年作家。
二十一岁那年,他出版了自传性极强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埃迪·贝勒格勒的结束》(EnfiniravecEddyBellegueule),记述他在法国北部落后农村度过的悲惨童年,深刻描写周遭的暴力、贫穷和偏见,一举成名。
此后,他又写出2016年的《暴力故事》(Histoiredelaviolence)和2018年的《谁杀了我父亲》(Quiatuémonpère)。今年4月,他出版了第四部小说,《一个女人的斗争和变态》(Combatsetmétamorphosesd'unefemme)。
关于这本书,路易说:“我母亲在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生活在贫困和迫不得已当中,远离一切,被男人的暴力摧残,有时受辱。她的生活似乎永远受缚于双重的支配——阶级的支配和女人身份的支配。可是有一天,在四十五岁时,她对这种生活作出了反抗,她跑了,一点一点地,她建立起她的自由。这本书就是蜕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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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4月16日的文章中,贝格伯德将路易称为“受害者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一个世界闻名的生产能手,总是不遗余力,寻找新的方法,来让自己受害。他在处女作中谋杀了残暴而丑恶的父母,又在第三本书里为父亲平反,在第四本中为母亲平反。而在第二本书里,他控诉了摧残他的阿尔及利亚人,导致后者入监十一个月。“我们期待他接着写他饱受摧残的祖父、他的少年犯弟弟、他的放火狂表弟、他开妓院的曾祖父的故事。”他说。
路易原名埃迪·贝勒格勒,1992年10月10日生于阿朗库尔一个贫苦的白人家庭。“我在法国北部一个小村子里出生,直到
书评的作用是捍卫和欣赏,让人想读。书评家要是喜欢一切,我们就不会再听他的了
——弗·贝格伯德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地的一家工厂雇佣了那里几乎所有的居民。”他曾写道,“到我出生的九十年代,经过几次裁员,很多居民没了工作,竭力靠着吃福利生存。我父亲和母亲在十五岁和十六岁的时候就辍学了,在他们之前,我祖父祖母也一样,后来我弟弟妹妹也一样。我父亲在工厂工作了十年,直到重物掉到他身上,砸坏了他的背脊。我母亲不工作;我父亲坚持说,女人的职责就是待在家里带孩子。”
他小时候,母亲封闭而疏远。他长大后才意识到,她也是父权制的牺牲品。她过的是一种被偷走的生活。她的严厉来自她挥之不去的压力。因为阶级暴力产生了一种双重的支配。“没文凭,没钱,如果再有个暴力的丈夫,那你就更难逃离。工人阶级妇女要经历两倍的男性统治。”
母亲梦想去度假、化妆、考驾照,离开这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丈夫却羞辱她,当众骂她“胖奶牛”。她终于想明白了,幸福离不开自由。
如今,从农村逃走的母亲在巴黎快乐地生活着——和另一个男人。她跟儿子也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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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半年,贝格伯德都要挑一本头牌畅销书下笔。去年冬天,他选了二十三岁的青年网红和视频网志作者莱娜·境况(LenaSituations)的人生指南《多多益善:+=+》(Toujoursplus,+=+)。
“法国最畅销的书,真甜,甜到让你手指发粘;我们不建议糖尿病患者阅读。”贝格伯德写道,“莱娜·境况是莱娜·马福夫的笔名。毫无疑问,这是对萨特1947到1976年间所出十卷本巨作《境况》的无意识致敬,只是篇幅短一些罢了。在存在与虚无之间,莱娜·境况更偏向后者。她这名字也可能暗指居伊·德波的情境主义,因为她的书正是对《景观社会》所述规则的利用。至于书名《多多益善》,则抄袭了弗朗索瓦·德克洛塞(FrançoisdeClosets)批评法国寡头的那本畅销书。”
这篇文章在境况小姐的网络追随者中引起了广泛的抗议。她本人也公开反击,斥责以贝格伯德为代表的文坛保守势力搞小圈子,对外封闭,容不下她这样的后浪。
“她说我在侮辱她的读者。这些2000年以后出生的人都不知道还有文学批评这回事。”贝格伯德告诉《快报》周刊,“报纸上出现负面评论时,他们感到不安、震惊、愤慨……突然间,社交网络上开始悬赏你的人头。跟这些作家打交道很有意思,因为他们通过因斯塔格拉姆就能得来几十万读者。他们完全不需要报刊。他们象征着我这份手艺的死亡。”
贝格伯德本人也是畅销书作家和电视读书节目主持人,并担任勒诺多奖的评委。从2010年起,他接替名记者弗朗索瓦·努里西耶(FrançoisNourissier),为《费加罗杂志》写专栏。
他说,他并非为了恶评而恶评,而是要在我们这个“愚蠢和失忆的时代”捍卫审美的标准。
“书评的作用是捍卫和欣赏,让人想读,但如果你总说好听的,就会让人家不想再读了。”贝格伯德说,“书评家要是喜欢一切,我们就不会再听他的了。毕竟,博马舍的话仍然是《费加罗报》的座右铭:‘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