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新传统”,是指新文学传统或者现代文学传统,近百年来它逐步积淀下来,成为有别于古代文学的那些常识或普遍性的思维与审美方式。我在其他一些场合曾经用过“小传统”的概念,以和古代文学与文化的“大传统”区别。传统主要是时间性的概念,它的积淀延传需要有相当的时间长度。到底要延传多长的时间,才称得上“传统”呢?有西方学者认为起码要持续三代,经过两次以上的延传。这当然只是一种粗略的说法,但大致也可以推定,传统的形成要有能进行多次辗转延传的足够的时间。看来那些对现代文学是否有传统的疑惑者,正是出于对时间太短的担心。不过,即使按照“三代”延传的说法,从“五四”前后至今也有八、九十年了,以每一代平均20年计算,也有四、五代了,况且现代中国处于社会大变动时期,各种思潮更迭兴替的节奏非常快,延传次数发生的频率就高。这样说来,现代文学传统形成的时间条件还是完全具备的。
当然,无视或者轻视现代文学传统,还可能是受到古典文学传统的“挤压”。谈到传统,一般人总是非常惯性地就想到古代的传统,很少还会顾及现代。这一点也不奇怪。古代文学历经二、三千年,出现过那么多伟大的作家作品,有丰厚的积淀,它的影响是覆盖性、弥漫性的,甚至培养出某种“集体无意识”,很自然化成了民族的审美心理、习惯与思维方式。古代文学传统经过一代又一代长期的筛选和不断的提炼,已经形成有非常稳定、不言而喻的“核心部分”,在民族的记忆和语言中成为某种象征性的建构,特别能得到人们的信奉、敬畏和依恋。如果说古代文学是个“大传统”,相对而言,现代文学还只是个“小传统”。这个新的传统因为时间距离还短,太过“亲近”了,反而缺少像面对古代传统那样的敬畏与信奉。
“新传统”虽然形成时间较短,但和古代传统一样(许多情况下可能是古今并存或者古今融合一体的),已经作为民族语言想象“共同体”而存在,以其权威性能量不断入侵、影响后起的创作,甚至无孔不入,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
人们对“新传统”总是习焉不察,身在庐山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其实它作为当今社会结构的一个向度,发挥着规范性影响,只不过未能得到像对待古典传统那样的尊奉与重视。且看以白话文为基础的现代文学语言的确定,和古代文学形成最明显的区别,现今我们所享用的汉语文学语言变革的成果,其实就是“新传统”中稳定的核心部分。那些有影响的现代文学作品,它的文学形象、文化内涵、艺术形式,乃至风格、技巧,往往也都转化为当代普通社会生活的内容,承载着人们的思想情感,甚至成为某种“共名”。比如阿Q、莎菲女士、方鸿渐、华威先生,等等,这些出色的人物形象都以其丰富的性格内涵而成为人所熟知的“共名”,被广泛用于指称某些类似的人物或者精神现象,甚至衍生出某些专有名词与熟语,如“阿Q主义”、“方鸿渐式的尴尬”、“华威先生作风”,等等。
特别是现代文学所形成的新的观念与评判方式,包括对于文学现象的各种“命名”,如“现实主义”“反映”“主题”“思想性”“典型”“教育意义”等等,虽然有的由于频繁使用而变形僵硬,但也有的已经派生出新的含义而成为普适性的概念,至今被批评家乃至普通人所沿用。人们总是不太在意那些“常识性”的东西,无视其在身边所起的作用,人们在享用“新传统”的时候往往不能明确意识到它的存在。而这些年出现的那些颠覆“五四”新文学的思潮,更是全然否认“新传统”的,在他们看来,如果有新传统,无非就是“激进主义”的传统,是“反传统”的传统。这使得曾作为传统文化叛逆者的现代文学,遭受无端的贬责。尽管对传统的反叛有可能确立新的文学认识,但反叛又必然是在传统背景之下进行,并非任何反叛都有理由得到赞许。那种废弃和中止“新传统”的意图因为“误读”太甚必然徒劳无功,不过这也提醒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和彰显“新传统”的价值。
我的研究就是想揭示“新传统”的存在及其形成的过程。要承认一个事实:现今对新文学或者现代文学的基本知识,以及相关的类似“共识”的观念,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文学史家的梳理和探讨,也受制于他们的文学史观念。他们从不同的立场观点出发,去认知、处理与阐说新文学传统,其中某些结论以知识体系的方式进入学校教育,或者通过其他渠道传播,成为有关“新传统”的“常识”,从而制造了社会对“新传统”的普遍想象。“新传统”的形成和一代代文学史家、批评家的工作是密切相关的,当然,参与其事的还有现代教育和学术生产体制。因此,我们谈论现代文学的传统,了解这一新的传统的形成过程及其变迁,必须考察过去不同时代人们对于新文学的想象与阐释,其中对文学史家与批评家“阐释链”的清理,就是一个切入点。本文把视野投放到20世纪的20至40年代,也就是现代文学的垦拓和成熟的时期,看看当时的人们是如何评价新文学,又如何借此建构他们的文学史观的,而这些理论和观念又如何被逐步筛选和流传下来,影响并制约着后起的文学评价。这将提供某些关于现代文学认知历程的“切片”,也就是“阐释变体链”,从中可观察“新传统”的积淀与生成。
(温儒敏现代文学自选集《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之其中一篇论文节选,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