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百年,华夏书香,党史书纷至沓来,目不暇接。我收到的书快速浏览,以决定深读札记还是束之高阁。对媒体访谈、书评座谈之邀,则依书的水平高下定行止。
刘统的《火种——寻找中国复兴之路》,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寄赠,责编鲍静邀我参加在北京举行的出版座谈会。拜读一过心中温润似有神会,遂欣欣然践约到会,与作者、编辑及到会学者交流心得。原定两个小时的短会,在愉悦氛围中竟开到晚饭时。席间继续畅谈不止。
大历史再现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波澜壮阔革命画卷
小细节解密红色火种如何在沉沉黑夜之中成功燎原
这是印在《火种》封套上的两行导语,浓缩了作者撰写此书的主旨,也熔铸了出版编辑的匠心。
《火种》从1900年庚子国变、辛丑国耻写起,止于1929年红四军古田会议,跨时近三十年。中国共产党的创建,点燃了革命火种。在寻找中华复兴之路过程中,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奋斗牺牲。共产党从幼稚走向成熟,逐渐探索中国革命的方向,艰难曲折前行。
中国共产党是在列宁创立的共产国际帮助下,由陈独秀主持创建。共产国际秉承列宁世界革命理论的东方战略,试图把苏维埃旗帜插遍全球。在中国先是瞩目于吴佩孚、陈炯明,而后才选定孙中山、陈独秀。幻想把国民党变成工农党,把国民政府变为亲苏政权,以拱卫苏联。各国党作为它的支部,必须无条件接受它的指挥。1924—1927年国共合作中陈独秀的退让妥协,主要来自共产国际及其驻华代表的错误指令。1943年5月21日,斯大林在共产国际将解散时说出真话:“实践证明,即使是马克思和列宁,在目前情形之下,也无法用一个中心来对世界所有国家的工人运动实施领导。”“当共产国际建立之时,我们过高地估计了我们的力量,认为有能力领导所有国家的运动。这是我们的一个失误。”(沈志华:《一个大国的崛起与崩溃》中册,社科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524、527页)
然而,中国大革命失败时,斯大林却把他自己铸成的败局,完全推给中共中央。他在1927年7月9日致函莫洛托夫、布哈林,竟说“一切错误全是‘乌合之众’的中共造成的”。因此,在中共中央、省委各部门“都要设立党务顾问体系”,充当“保姆”,起到“螺钉的作用,把眼下这些乌合之众拧到一起建成一个政党”(李玉贞:《国民党与共产国际》,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94—595页)。中共“八七”紧急会议推选瞿秋白为首的临时中央,以武装反抗推动土地革命,挽救党于危难之中,功不可没,但他们同样在共产国际及其代表“保姆”们掌控下,推行盲动政策,导致起义失败。须知,在革命低潮时期的退却,需要更大的勇气和谋略。陈独秀、瞿秋白这两位书生革命家都受制于莫斯科,只有目光高远又很务实、未遵莫斯科瞎指挥的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残部走上井冈山,开辟中国革命新路,后来虽有曲折反复,终于建军占地,夺权建国,取得1949年的胜利。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有机会与胡乔木、胡绳、黎澍、李新等党史界前辈接触,聆听有关党史研究和书写党史的教诲,记忆犹新。
——党史的战斗性、宣导性,应以真实性、科学性为基础。
——党史内容丰富、复杂、曲折,需要从众多角度不断地重新考察,前提是发掘史料,甄别考辨,去伪存真;对于回忆录,尤应与档案文献相验证,摒弃虚假,慎重使用。
——要有新内容、新观点、新方法,写出新东西,不能总是重复老一套。
——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要有描述、描写、描绘,有概括,有逻辑,有细节,有特写,有典型,有色彩,有波澜,有故事。
——不能光说事实,堆砌史料,要有画龙点睛的话语,是为史笔。
——不说空话、假话,少说套话。套话不全错,但多说了讨嫌。
这样写的党史书,一定是言之有据,读之有味,鲜活生动,引人入胜的好书。《火种》一书,真正展示了这些特色,令人耳目一新。
第一,文献档案资料与回忆录相互印证;到各地进行实地考察,真切感受当年场景实况,保证叙事的全面客观,真实准确;追寻文献原始版本,不用后来修饰的文本,以确保书写的严谨可信。例如,1929年,从中央二月来信到九月来信,中经红四军七大、八大,毛泽东、朱德、陈毅三人之间的分歧争论;毛泽东去职,避居蛟洋,没有手枪和警卫员,只有贺子珍相伴,不时躲进阴森的山洞度日;古田会议毛泽东复出,执掌党军全权。这段历史,写得实在真切感人。
第二,作者善于描写描绘,有讲故事的本领,把人物写活,尽显人物的真性情、真面貌,写出他们在历史进程中的正负优缺的立体形象,并给予理解和宽容。“尽管有些人中途转变了、堕落了、背叛了,走向历史的反面,但是我们依然应该肯定他们曾经作出的贡献,因为这都是历史大道上一粒不能缺少的石子。”这话,说得多好。书中对陈独秀、李大钊、彭湃、毛泽东、朱德、陈毅、李文林、张国焘、施存统、戴季陶以及马林、鲍罗廷等都写得真切生动,鮮活传神。
第三,简明平实、少而精到的评论文字,使读者阅后有豁然开朗之感。例如,中共初期武装斗争中,旧军队和“匪农”游民甚多,陈毅总结八一起义失败教训时说:“如果不加强政治工作,不加强党的领导,不脱胎换骨,是不能成为革命武装的。”而要改弦更张,寻求新路,必须进行独立思考,独立探索。细心读者掩卷深思,便会想到更多书里没有写但有伏笔,可能在后来发生的事情。本书所引毛泽东、朱德、林彪在1929年6月写的三封书信,道出当年治党治军的分歧和争论,坦诚无忌,令人心仪长思。
总之,作者力求还原历史真相,写活历史人物,追思历史经验;有纪念,有追怀,有描摹,有说理,有抒情,有品评,真实、文采、思辨三者俱备,便成就了《火种》一书学术性、通俗性与宣导性的良好结合,使之成为大众尤其是青年读者喜闻乐见的佳作。
私下闲谈,刘统讲他准备撰写几部新书的设想,识见不凡,多有新意。小我十六岁的刘统,身健体硕,神完气足,正是治史的嘉年华。期盼他的新书更有真知真趣,更好看耐看,读者会不召自来。
附言:1928年红四军出击湖南“八月失败”,不宜由瞿秋白承担责任。其时,中共六大新中央(向忠发、李立三等)已经成立。瞿秋白已留莫斯科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