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胃不好,我现在已经不喝酒了,不是酒中人,所以只能冷眼说喝酒。
我的童年时期是中国非常贫穷的年代,记忆中,那时的酒是稀罕之物,只有过年和有重大喜庆比如结婚生子才可以喝点酒。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村边的酒厂里玩过,我知道酒是用粮食蒸出来的,那时的人连饭都吃不饱,用稻谷来蒸酒,可见酒是多么奢侈之物。我看到蒸完酒之后的稻谷只剩下空壳,所以就想酒一定比饭更美味,也许是甜的,但第一次喝酒感到的却是满口辛辣。我年青时也曾喝过酒,并且是“海喝”,但从来没有享受到“舌尖”上的快乐,可能与喝第一口酒的感觉记忆有关。
酒文化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国人所有的人情世故、风土民情都在喝酒中有丰富多彩的呈现。酒文化即使在非常偏僻的乡村也是深入“骨髓”。小时候,如果我做事磨磨蹭蹭,速度不快,父亲就会很文雅地骂我:“等什么呢?难道还要等菜来呀?”我也听其他人这样说,但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用“等菜来”这种很奇怪的表达,直到后来读了《笑林广记》(也许是《笑府》或《古今谭概》或者其他笑话集),才知道“等菜来”原来是有典故的:父子俩人抬一瓮酒,不小心把酒瓮打破了,酒泼在地上,父亲俯身就喝,儿子站在旁边傻傻地看着,父亲骂到:“难道你还要等菜来?”其实,中国历史、社会在演变发展中,中国的语言、文学艺术、工艺制造、建筑装饰等从“形而上”到“形而下”都有很多酒因素,所以不懂酒文化就不真正懂得中国文化,不喝酒就不能真正体验和享乐酒文化。小时候没有资格喝酒,也不喜欢喝酒,但却喜欢看大人们喝酒,饭桌上喝酒时和喝酒后的说话以及各种表演,或者“酒后吐真言”,或者“失态”而“丑态百出”,或者吹牛而“豪情万丈”,或者溜须拍马献殷勤极尽“媚态”等等,感觉那不仅是一种嘻闹与狂欢,更是一种社会交往的活剧,对于孩子来说那其实是人生学习的“真人秀”或“脱口秀”课堂。
可惜我本质上是一个粗人,对酒文化理解不深,对喝酒的世俗享乐也道行很浅。年青时海吃海喝,不过是一种莽汉式的豪放,似故作姿态。胡明先生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评论》副主编,是一位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专家,对中国现代思想文化也有非常深刻的研究,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酒,都略有醉态,他对我说,喝酒喝到最为享受的境界也即最舒服的状况是脚下生飘,但重心尚稳;有点醉意,但头脑清醒;往事和现实朦朦胧胧模糊不清;满桌酒人面目清晰,但却突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飘飘然如仙,似入梦幻,但临界点极难把握且很难持续,少喝一点进入不了这个境界,多喝一点就醉了。
人可以不好酒,更不能酗酒,我最讨厌那种借酒闹事和耍酒疯的人,但男人不能不喝酒,没有喝过酒的人生真的是不完整的人生,没有醉过的人是无法体会酒之精微与深奥的。小小的酒桌其实是人生的大舞台,酒桌上见人生见性情,酒桌上见修养见风度,酒桌上见为人处世见待人接物。冷眼旁观看别人喝酒是一种乐趣,深入其中杯光酒影则是另外一种乐趣。喝酒讲能力大小,喝酒讲公平正义,喝酒讲阵势还讲“政治”。喝酒尽显性情,喝酒的世界既是现实的世界又不是现实的世界,喝酒中你会看到人生短暂的放纵,你会看到昙花一现的豪情,你会看到半推半就,你会看到虚情假意,你会看到装腔作势,你会看到虎头蛇尾,你会看到后发制人,你会看到趾高气扬,你会看到绘声绘色,你会看到口吐莲花和巧舌如簧,你会看到有贼心没有贼胆和既有贼心又有贼胆……
喝酒讲心情,讲氛围,讲缘分,讲对眼,对上了半斤不醉,对不上一杯为多。是否喝得满足并不完全取决于酒好酒坏、菜好菜坏,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心情。吴泽顺先生是古汉语研究专家,年轻时就曾任岳麓书社副社长,编辑过很多有名的书籍,后来有幸,我们成为同事,有一次同去北京开会,他约请朋友吃晚饭,在一个高档饭店,点了很多菜,喝的是名酒,破费颇巨。吃完饭之后我们俩在北京的大街上行走,面对人流和车流,我感觉我们如飘浮在大海上的两片树叶,后来走到一个胡同,看到有一个湖南小饭馆,我们俩同时都感到饿了,于是走进去,点了一盘辣椒小炒肉,一盘爆炒猪肝,还有一盘花生米,各要了一瓶2两装的二锅头,吃喝香甜,两人出门时都感到“酒足饭饱”,非常舒坦。我们享受的还是一种农民式快乐。
人分各色,酒也有“品”。有人喜欢喝白酒,有人喜欢喝黄酒,有人喜欢喝葡萄酒或红酒,有人喜欢喝啤酒。爱好如性格,无好坏之分,每一种爱好都值得充分尊重。但我个人觉得,白酒透明,坦诚,直接,真正喝酒的人一般都喜欢喝白酒,特别是高度白酒,刺激,有劲。我还是比较喜欢喝白酒,有很长一段最喜欢喝的是老家用稻谷蒸出来的酒,感觉有一种真正家乡的味道。不只是中国人喜欢喝白酒,外国人真正好酒者也喜欢喝白酒,我陪德国学者顾彬游览乡村田园风景,一路上谈酒,他说山东有一种高度白酒接近80度,最后他竟然从背包拿出半瓶这种酒,打开盖子让我喝,他看我迟疑的样子,说:“放心,自带消毒的。”我喝了一小口,感觉喝的不是酒而是辣椒水,感觉像被蛇咬了一样。我不太喜欢“非白酒”,我觉得黄酒特别狡猾,也很有欺骗性,其黄色很诱人,初喝很甜,进口时也很润,酒性发作也很慢,但后劲十足,有一种“秋后算账”的意味,轻松就能把人喝醉,我第一次酩酊大醉就是拜它所赐。我也不太喜欢喝啤酒,我觉得啤酒酒性不大,酒“品”不足,有点像饮料;葡萄酒是女性酒,优美甜蜜,婀娜柔软,更多的时候,喝葡萄酒不是喝酒,而是做出喝酒的样子。至于人头马、马爹利等,我觉得那喝的不是酒,而是派头、身份和观念。但喝酒就是喝酒,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
不仅喝酒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我认为所有与酒有关的事情都没有必要搞得那么复杂。前一段时间有一个人要申请酒院士,网上炒得很厉害,其中调侃居多,我完全理解。我觉得,中国是一个“酒国”(当然也是烟大国),产生一个酒院士也未尝不可,既然可以有烟院士,也应该可以有酒院士,只是我觉得中国的酒院士应该是文化酒院士,而不应该是科技酒院士,可以是酒院士但不能是茅台酒院士。酒的制造和工艺没有那么复杂,没有那么大的科技含量,茅台酒也好,五粮液也好,需要的是维持传统而不是创新。酒当然也可以创新,但这种创新意义不大,没有到可以给一个院士头衔的地步。中国的酒文化大师、酒学术大师倒是有很多,可惜至今还不评文科院士,否则中国真可以有一个酒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