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近出版的一本英文传记中,美国知名科普作家、纽约大学新闻学教授查尔斯·塞费(CharlesSeife)深入种种表象的背后,努力挖掘已故英国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Hawk⁃ing,1942-2018)的本色人生,尤其是他怎样通过营销和自我标榜,谋得了名不副实的高誉。
《霍金货金:一位科学名人的贩售》(HawkingHawking:TheSellingofaScientificCelebri⁃ty)厚四百页,4月6日由基本书局推出,很受关注,很获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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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霍金去世前不久,英国小报《每日邮报》科学版(是的,该报也有科学版)以其一贯的黄色新闻风格,刊登了一条长篇报道,声称霍金本尊三十年前便已死去,现在代他在轮椅上亮相的是个人偶,并罗列了六条线索,用以佐证这一耸人听闻的理论,比如他患的那种绝症不可能活这么久;他通过语音合成系统说出的那些话,从黑洞到全球变暖,从机器人造反到外星人入侵,都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在电脑上录入的,用以哄骗无知的大众,因为亿万霍迷对他们听到的每个字都坚信不疑。
霍金可能从来不读《每日邮报》,但《每日邮报》超爱霍金。几十年来,他们热烈追逐他的婚变大戏,报道他的性生活细节,起底有关他的虐待指控。这一切,都是因为霍金有巨大的市场。
他在轮椅上的形象有极高的辨识度,又借着盛名家喻户晓。塞费说,从名人效应上讲,他的确可以和历史上最著名的三位科学家——爱因斯坦、牛顿、伽利略——相提并论。
霍金活着时占据了牛顿在剑桥大学的教授职位——卢卡斯数学教席;他以英国国宝之身,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与牛顿墓只隔了区区几米;报名参加葬礼的群众多达两万七千人,最后只能抽签选出一千人入场。2018年3月,中华读书报在所刊讣闻《斯蒂芬·霍金:畅销作家和大众文化明星》一文中提到,他的著作不仅进入了郭德纲的相声(-你有《时间简史》吗?-有时间我也不拣),在他去世后,多家中国媒体甚至请出了小说作家刘慈欣来评价他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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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赴美访问白宫时,总统夫人希拉里·克林顿从互联网上的问题里选出了一个,问他:“与爱因斯坦和牛顿相提并论,感觉如何?”他答:“我认为把我和牛顿、爱因斯坦并列是媒体的炒作。”但塞费指出,霍金实际上对此类并列非常上心,而且“孜孜以求”。当天他为白宫的观众播放了《星际迷航:下一代》的片段,他在片中客串,跟牛顿和爱因斯坦一起打牌。爱因
斯坦傲慢地断言:“宇宙中所有的量子波动都改变不了你这手牌!”但赢家是霍金。“你又错了,老爱,”霍金得意洋洋地说,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电动手臂一转:四张同点!
在他心目中,牛、爱、霍,再加伽利略,可以并称科学史上的四大伟人。他常说自己对伽利略有“强烈的认同感”,暗示他是伽利略三百年后的转世——伽利略于1642年1月8日去世,霍金于1942年1月8日出生。在霍金通俗作品的封皮上印着,他“被认为是爱因斯坦以降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中文版连“之一”都不要了)。
“这就太不实事求是了。”六十六岁的美国科学史作家、《时间旅行史》的作者詹姆斯·格莱克(JamesGleick)在为4月19日的《纽约书评》撰文时写道,“虽然他的科学看法成为头条新闻,但它们往往是错的,在最后三十年里,他也几乎没在物理学领域
做过什么真正的工作……多年来对广义相对论和粒子物理学的研究,没有带给他任何值得一提的洞见,例如,对人工智能的本质,对太空旅行的需求,或是对接触外星物种的可行性等问题,他都没提出过有价值的见解。可他非常乐意就这些话题发表长篇大论,仿佛他代表的是科学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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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莱克指出,迈克尔·怀特和约翰·格里宾此前合著的《斯蒂芬·霍金传》,“充满谄媚之词且令人窒息”,竟然胡说什么霍金“在拓展我们对宇宙认识的界限上,也许比任何人做得都多”。
学界同行的看法与大众的认知有着巨大差距。1999年,《物理世界》杂志邀请二百五十位物理学者投票选出最重要的当代物理学家,结果,理查德·费曼排在榜首,霍金只得了一票,和一大帮人敬陪末席。这表明,他或许是个值得一提的科学家,但绝对进入不了“最杰出”之列。
直到去世,他也没能获得诺贝尔奖。这也许是他没那么重要的另一个证据。《展望》杂志的科学作家菲利普·鲍尔(PhilipBall)回忆,2016年在里思讲座上,霍金突然说:“大家一直在寻找迷你黑洞……但至今没有找到。真可惜,因为他们要是找到了,我就能得诺贝尔奖了。”鲍尔和听众都笑了,但他心里感到震惊,“一个科学家公开宣称自己的工作值得拿诺贝尔奖,这是多么不寻常呀”。霍金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只过了几分钟,在谈到大型强子对撞机有可能发现迷你黑洞时,他又来了一句:“所以我到底是可以得诺贝尔奖的。”听
众发出了更开心的笑声。
《霍金货金》里的霍金是个知识面非常狭窄、故步自封的人。他的办公室总贴一张玛丽莲·梦露的海报;他认为女人是“谜”。他对通过哲学、神学,或除了通过科学看世界的任何方法都不屑一顾,甚至对自己所从事的物理学之外的物理学也没什么兴趣。他常常不承认自己的观点错了,有时反而威胁提出正确理论的研究生。他有意抹杀合作者的工作,甚至直接占有后辈学者的研究成果。在学生的帮助下,他继续发表论文,但更多是在大众媒体上发表半生不熟、引人注目的预测或猜想。他以爱打赌闻名,却经常被迫或主动认输。在天鹅座黑洞、希格斯玻色子和黑洞信息悖论上,他都输了。还有格莱克认定将来他必定会输的万有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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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最大天才的形象背后,是一又一个“骗人的鬼话”(格莱克语)。霍金把自己变成了“货品”,塞夫写道,他的名字成了品牌,“某种拿来捞钱的东西”。1988年的《时间简史》在市场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后来的作品,包括《时间简史普及版》《我的简史》和《十问:霍金沉思录》在内,主要是由研究生和捉刀手拼凑而成。
他身体的残疾也成了卖点,连同自己的名字和计算机合成的声音,一道出让给了英特尔公司和英国电信的商业广告,以及各种电视节目、科幻剧和情境喜剧,他的名字和大亨们连在一起,如处女集团的老板理查德·布兰森、俄国寡头尤里·米尔纳
和后来下狱的罪犯——足见他交友不慎。
他的文笔也很成问题。塞费在书中表明,出版商请了多少人,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才让霍金那密不透风、单调乏味的文字有了一些可读性。矮脚鸡公司的彼得·古扎尔迪告诉塞费,格里宾和霍金带的几个研究生都曾出力,润色、修改,甚至重写有时只有中学生水平的《时间简史》。
这本书首印四万册,结果在全世界销出了一千一百余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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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费的这本《霍金货金》是倒着写的,也就是说,从霍金去世写起,一直写到他的出生。这让人想到哈罗德·平特的戏剧《背叛》,或菲茨杰拉德笔下本杰明·巴顿的故事。这种写法得到普遍的认可。
无论如何,格莱克说,霍金不是骗子,也不是冒牌货,他早期在瞬息万变的宇宙学,特别是黑洞领域的工作非常出色,很有影响。但年仅二十一岁就确诊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一度只剩下两三年可活,又面临着高昂的维生费用,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他最终打破前人的模式,成了“从根本上改变了科学名人概念的名人科学家”。他“享受着聚光灯,他也需要通过名人效应生钱,来支付护理费和生活费,但名人身份让科学家的身份黯然失色”。
“对大众而言,”塞费写道,“霍金所做的一切都非同寻常,与众不同,勇敢无畏——当他讲话时,他吃饭时,他跳舞时,他工作时,他爱的时候,都是奇观。对霍金来说,他是没有勇气只做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