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是否运行良好?”向不同人群抛出这个问题,可以收获不同的答案。放眼当今科学,关于科学运行状态的认识不仅没有变得清晰,反而衍生出很多似是而非、含混不清的观点。不能厘清这个问题,就不能充分认识科学这艘“巨舰”的内部结构与运行方向。随着当代科学的发展演变,科学家、科研机构、媒体、公众、政府、企业、期刊、会议等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生态系统”,这个系统包罗万象,却又暗藏隐忧。
《科学的隐忧》作者鲍伯戈是一位功成名就的科学家。作为科学系统的参与者与获益人,鲍伯戈一生投身于科学事业,经历了科学研究的各个阶段。基于自身的经历,鲍伯戈认为:现代科学是一个类似自然生态系统的巨大系统;这一系统的运行出现了许多问题,偏离了原本的航线;科学家关于科学运行的忧虑是一种自我预警与自我反思,但是他们并不反科学。鲍伯戈担忧的许多问题在今天中国科学界同样存在,因此,利用《科学的隐忧》为中国科学进行一次扫描,有助于发现中国科学浪潮之下的浅滩与暗流。
这不是一本“解构”科学的书,但作者看到科学这座巨大的机器锈迹斑斑运转不灵时深感忧虑,他仔细评析了当代科学的运行方式与基本问题,希望提醒后来的科学家保持一颗纯真的心和一双机敏的眼睛,不要在科学的丛林中迷失方向。
科学系统的运行方式
与人文学者关于“科学”一词经年累月的语词分析和文化阐释不同,科学家眼中的“科学”是一项非常具体的事业。科学事业由科学家、投资人、科学期刊、科学媒体、科学协会、科研机构、政府、企业、会议、资金等诸多要素构成,这些要素存在于人类社会当中,构成了科学运行的庞大系统。然而,大多数科学家只关注与自身科学活动相关的事情,很少有人将这些要素“搅和”到一起,看看它们之间到底存在哪些微妙的联系。
“化简者”与“构造者”两类科学家是科学系统的基本要素。化简者探寻事物的基本属性,构造者基于化简者的科学发现构建模型、材料、物质。牛顿、麦克斯韦、爱因斯坦等人属于化简科学家,他们的工作奠定了人类科学的基石。将化简科学转化为构造科学是一项艰巨的工程,这项工程需要大批构造科学家的长期探索。两类科学家生产的科学知识共同构成了人类的科学体系。
论文发表、项目申请、学术会议、科学传播是科学系统运行的重要环节,或者说,攀登科学高峰的道路上,这些台阶必须一步一步走完。学术期刊与科研项目将科学知识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知识仓库,研究者想要获得学术影响力,必须申请科研项目,发表学术论文,同时还要考虑项目级别与期刊排名。学术会议是科学家交流信息与展示成果的重要平台,不同身份、不同专业、不同年龄的科学家在学术会议上各取所需,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族群”。科学传播是连接科学与公众的纽带,通过媒介的筛选、翻译、编辑,坚深晦涩的科学理论转化为新奇炫目的文化产品,加深了公众对科学的认知与了解。
科学系统具有深刻的社会属性。为了从事科学研究,人们必须谋求科学职位,融入科学团队,服从科学共同体的研究目标,遵循科学系统的游戏规则。科研选题与科学活动需要充分考虑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因素,脱离社会的“纯粹”科学已经难以生存。科学家与产业界的联系日益紧密,科学成果转化成为当代科学工作的主要目标。经费驱动了整个科学系统的运行,科学家、科学工具、科学实验、科研转化都离不开经费的支持,争取科研经费、谋求科研奖励、提升科学排名成为当代科学家的基本生存技能。
凡此种种,不由让人心生感叹,科学似乎已经远离了她的纯真年代,正在迈入一个充满等级秩序与利益纷争的“江湖”。
科学系统的浅滩与暗流
科学系统的秩序井然与繁荣稳定只是一种幻象,真实的情况是,由于科学系统的高度竞争与过分趋同,科学巨舰的前进航路已经密布暗流与浅滩。
科学发现必然会带来科学产出吗?这恐怕是人们关于科学运行的一个幻象。受到传统科学教育与科学传播的影响,许多人认为,从科学发现到科学应用,再到产品研发,中间有一条连续的通道,只要坚持推进科学研究,就一定会产生实际用途。这个想法无疑过于乐观了,科学实际运行过程中,只有极少数针对新兴科学的应用研究可以带来收获,而且耗时漫长,大量研究工作最终走向失败,有些科学理论至今尚未产生任何实际效用。然而,受到上述观念的影响,国家、高校、企业片面追求科研工作带来的短期经济回报,使科学系统偏离了原本的运行轨道。
真正自由的科学研究已经成为当代科学领域的奢侈品。科学家大多不愿承认自己的科学研究受到某项政治因素的影响,亦或为了实现某个功利性的目标,以免失去科学的“纯粹性”与“中立性”。然而,回到现实当中,科学家却被牢牢地束缚在科学系统之上,动弹不得,无拘无束的科学研究只是一种奢望:科学项目计划书必须写明研究的实际用途,科研经费必须满足政府或企业的实际需要,科研工作必须接受特定部门的安排与指导,科学家必须努力证明自己的工作是“有用”的。随着独立自由的科学思考逐渐淡出科学舞台,爱因斯坦式的专利调查员已经成为当代科学领域的“稀有物种”。
青年学者在科学江湖的利益纠葛中逐渐迷失。青年学者是科学领域最有活力的群体,他们怀着探索世界奥秘的理想加入科学事业,对未来的研究工作充满热情与期待。然而,现实的科学系统充满等级秩序与竞争压力,为了谋得科学研究的“资格”与“身份”,青年学者必须努力加入研究机构,适应学术圈的游戏规则,围绕团队目标申请科研项目、发表学术论文、参加学术会议。按照程式化的发展路径,大批青年学者投身于某个热点领域,竞相追逐热点问题,其研究成果最终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初阶探索当中,学术理想亦随之消耗殆尽。
现代科学正在成为某种同质化的“蜂巢”。科学史上,异端思想是推动科学发展的重要力量。然而,当代科学却面临缺少“异端”的困境。追踪热点问题是当代科学界的一个重要特征,大量研究者“扎堆”在某个科学问题上,研究领域相互重叠,其他领域却无人问津。当前信息化时代,各种科学思想、科学方法、科学工具可以快速交流与共享,科学家能够充分借鉴他人的研究成果,但却失去了自主创新的活力。学术资源主要集中在大型高校和研究机构,其他机构较难获得资源,学术资源的过度集中影响了科学系统的多样性。一个个同质化的“蜂巢”存在于科学的各个角落,使科学系统的运转日益僵化。
过度竞争导致科学系统失去平衡,掩盖了科学发展的渐进式过程。一个健康的科学系统应该包含少量激励竞争的“老鹰”和大量平稳渐进的“鸽子”,渐进式发展是科学的常态。然而,当代科学系统却发生了比例失衡,大批科学家陷入激烈的竞争当中。从娱乐的角度看,当代科学更像一个“秀场”,为了获得经费、奖励等学术资源,科学家努力寻找热点问题,围绕相关领域展开竞争,全面展示自身“才艺”:抢先发表论文、举办学术会议、追求学术排名、宣传科学研究的实用价值。然而,由于科学发展的渐进式特征,许多热点科学领域并未取得预期的研究成果,消耗了大量资源之后,最终草草收场。
科学叙事扭曲了科学的本来面目。为了向公众传播科学,科学媒体将坚深晦涩的科学理论与科学项目转化为通俗易懂的文化产品,公众透过科学媒体了解科学的发展动态。然而,媒体塑造的科学故事并未真实反映科学的本来面目,为了使科学故事引人入胜,媒体对科学研究进行了编译、改造、筛选,特别是忽略了科学研究的不确定性与风险性,同时又刻意放大了科学研究的局部片段。随着数字媒体时代的到来,公众的碎片化阅读行为使他们更加无法全面了解科学的实际情况,这将影响公众的科学参与活动与科学决策行为。
镜头转向中国
鲍伯戈的“隐忧”在中国存在吗?答案恐怕不太乐观。中国科学系统体量巨大,内部关系错综复杂,多个领域存在发展失衡的情况,许多系统性问题亟待发现与解决。
从化简科学与构造科学的对比来看,中国科学界的化简科学研究相对缺乏,2020年教育部推出“强基计划”,重点培育数学、物理、化学等基础科学人才,就是旨在完成这项“补课”工作,由于基础科学的应用转化需要循序渐进的发展过程,因此这条“补课”之路仍然任重道远。
过度竞争与不完全竞争共同存在于中国科学领域。中国科学事业发展进程中,“扎堆”研究成为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原本平稳渐进的科学领域,由于受到某项外界因素的扰动,很快变成科学研究的“热土”,除了本领域科学家之外,其他领域的科学家也“空降”于此,相关领域充斥着大量的研究成果,大家争相抢占科学舞台,争取学术经费。当前中国人工智能研究就存在这些特征。与此同时,另外一些科学领域,特定人群垄断着学术期刊、科研项目、科研经费等学术资源,青年学者的学术空间不断受到挤压。以上两种情况破坏了中国科学系统的多样性与稳定性,不利于中国科学的健康持续发展。
数字媒体的科学传播存在大量误导信息,扭曲了公众眼中的科学形象。当前中国公众获取科学信息的渠道已经从传统新闻媒体逐渐向手机数字媒体转移,手机短文阅读与短视频观看成为了公众了解科学的重要方式。然而,为了吸引公众关注,数字媒体平台的科学传播文本与视频制作水平参差不齐,特别是自媒体平台,充斥着大量误导公众的信息。以半导体产业为例,数字媒体平台推送的中国半导体科技发展动态与当前中国光学、光刻机、半导体设计、半导体制造的实际科研情况存在巨大差别。误导性的科学传播扭曲了公众的科学认知,亦影响了公众的科学决策与投资行为。
除了鲍伯戈的忧虑,中国科学还有一个特殊的隐忧:国际政治局势的影响。与科学技术的全球化趋势不同,当今世界正在面临一场“逆全球化”的政治变局。伴随着新冠疫情和经济衰退,许多西方国家的民粹主义、保守主义、右翼势力迅速膨胀,他们在争夺政治空间的同时,将科技资源作为政治工具,不断限缩世界范围的科技交流与合作,中国是他们进行科技“围堵”的重中之重。国际政局变化塑造着当代中国科学的基本形态,促使中国政府不断调整自身的科技发展战略,做出符合世界政局变迁的科技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