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文学》曾记载这样一个典故。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木掾,后人称“三语掾”。阮宣子所言的“将无同”三个字能否真正揭示老庄与儒学之别,本文暂且不论;但时人对其“归纳能力”之推崇与惊赞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不会有“三语掾”之流传了。
“三语掾”凸显了阮宣子的机智与高度概括的能力,自不必言。我们这里关注的是,将此“概括力”作为考量学者学术能力之模板,是否相宜?譬如,笔者平素讲课、作报告,尝遇到有诸如“可否用三句话总结您的演讲”“您可否用三句话将某理论体系解释清楚”等问题。鄙人的回答是,很难乃至于不能。此种回答常令人不满,因常常看到“提问者”失望甚或“不屑”的神情。失望,在于提问者之愿望不能达成;不屑则表明“学者”学艺不精,没有达到出神入化、融会贯通的境地,至少不通透,缺乏大智慧,故令人不屑——有大智慧者往往能用简单且充满趣味的语言将其终生所学“凝练”地表达出来。
倘若以此标准论之,“不合格”的学者尚不在少数。不过,本文试图为“不合格的学者”做一辩护。
事实上,关于“几句话能将问题说清楚”的问题,固然跟学者的学识有关,亦与提问者的素养关系密切。甚至很大程度上,主要跟“提问者”自身的学识有关。
倘若提问者与“学者”的层次相当,甚至心有灵犀,那么何必三句,何必“三言”,甚至一言不用说:彼方有应,我已会意,哪里还用得上提问?《佛经》载,释迦摩尼灵山会议上,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心心相通,何必提问;对他们而言,语言纯属多余。《法华经》亦言,“佛所成就第一希有难解之法,唯佛与佛,乃能穷尽诸法实相”,亦可作为旁证。
倘若提问者与“回答者”的学识(思路)与智慧压根就不在一个层次上,怕是三十句、三千句都难以说清。相对论在发表之初,爱因斯坦认为世界上仅有一个人懂它,后来爱因斯坦又说,甚至这个人也误解了相对论——因爱氏思路与传统理路相左,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想想看,那些一流物理学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尚不能明白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们岂能指望爱因斯坦用“三句话”就能让普罗大众弄明白?大物理学家费曼亦曾碰到类似的问
题,他的回答是:“嗨,老兄,如果我能在两分钟内解释给你听,我就没资格获这个诺贝尔奖了。”(《发现的乐趣:费曼演讲访谈集》,)当然,人们亦可提出如是质疑:兴许作为物理学家的爱因斯坦、费曼有识无智,不善于演讲呢?释迦摩尼佛,该是公认的最富智慧,最善演讲的大师了!为开导众生,他苦口婆心,一生讲学不断,且采用种种方便说、譬喻说,化繁为简,口吐莲花,渡人无数;然而,谁能担保佛的智慧不被误解呢?个中道理在于,一切靠语言传播的演讲,不过是“与人说食,终不能饱”——对一个从未体验过光的盲人而言,任何“巧妙之说”皆不如谛;同样,对于一般的门外汉又如何能瞬间登堂入室、一睹堂奥呢?更何况,并非所有的学者都善于做普及的工作。
诚然,大抵有体系的大学问家,其学问要旨当然可进行归纳、概括。以康德哲学为例,其“批判哲学”即可用“我能够知道什么”“我应该做什么”及“我可以希望什么”三句话概括之。然而,此“简短归纳”只有对康德本人或对康德哲学下过力气的研究者,才有意义。对于不读康德著作的人来说,即便将此“三句话”挂在嘴边,亦于事无补——因为你得到的无非是一“未加理解”、不相干的句子,而非学问本身。须知,学问真正的精彩处,存在于推演、深思的过程中,存在于研究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独特体验中,此皆非三言两语所能表达,甚至超出语言之界限。黑格尔曾讲过类似的话,“同样一句话,从老人口中和儿童口中说出效果是不一样的”;此言稍作变化用在这里亦熨帖,即:不经历深思的体验,仅拿几句结论做幌子,岂能知晓学问研究之真趣!又有何学术分量?
因此之故,倘若学者(尤其年青学者)不善用“三语掾”式的方式进行概括,亦大可不必而生“遗憾”、困窘之感(当然培养概括能力很有必要),“学问”毕竟不是“缩句”游戏。至于习惯于“几句能说清”的提问者,亦要尊重学问的规律——其渴望了解学问的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试图通过专家的几句话就想明白一门学问的想法则未免过于幻想——笔者不否认专家“提要”式的指点有助于后学——学问之获得最终要靠自己下苦功夫不可!
四川省宜宾市郭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