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枕边书有哪些?这些书为什么会成为您的枕边书?
陶慕宁:我的枕边书有个变化的过程。开始卧读是“文革”初,因为没有资格作红卫兵,便成了“逍遥派”。无所事事,家里有些书,便挑好看的读,《聊斋志异》,光绪十六年石印本,八册一夹板,王渔洋批注,每个故事配一幅图,画得极好。至今《阿宝》《娇娜》《陈云栖》《宦娘》《席方平》《陆判》《司文郎》《马介甫》等等仍记忆犹新,不过不怎么看后面的“异史氏曰”,觉得他模仿“太史公曰”但不如司马迁。还有《侠隐记》《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巴黎茶花女遗事》等,正是十五六岁少年喜欢看的。国内1950年后出版的现代作家的小说看了八成,鲁、郭、茅、巴、老、曹的作品,以及《红旗谱》《苦菜花》《三家巷》《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都认真读过。喜欢鲁迅、茅盾,不喜巴金的欧化句式。家里还有一本民国排印的中短篇小说选本,皮面,厚达两寸余,如郭沫若的《叶罗提之墓》、茅盾的《小巫》、汪静之的《米肉》都印象深刻,迄今牢记。
1968年末,被削去京籍,遣往山西雁北插队。临走以前,踰窗潜入校(北京四中)图书室,不暇细拣,仅窃得《达赖喇嘛传》《海鸥》,从家里又带去了一些书,李泰棻的《中国史纲》、邓之诚的《中华二千年史》、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都是民国版的,还有线装的《野叟曝言》《古文辞类纂》,因为村里没有电,这些都是借助煤油灯在床头看的。其地苦寒,盐碱充斥,耕作原始,粗粝虀盐。
两年之后,村里终于通了电,劬劳之余,唯一能够慰藉心灵的是读书。北京四中和师大女附中是京城两所顶尖的黉序,一男校一女校,被遣发至雁北山阴县插队。很多家庭有读书的传统,知青们也便带来了各类书籍,各村知青渐渐地开始交换互借图书。我大量地阅读西方翻译小说就是在村里那六年。之前读的基本都是林纾的文言迻译本,这一回可谓大开眼界: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里、莱蒙托夫、肖洛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阿·托尔斯泰,甚至被众人视为冗赘平庸的冈察洛夫的《奥勃罗莫夫》也读得津津有味。法国的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雨果,英国的夏洛蒂·勃朗特、凯米莉·勃朗特、托马斯·哈代,美国的德莱塞、马克·吐温、欧·亨利,当然也看福尔摩斯探案集,甚至还有台湾人译的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时的阅读是一种彻底的接受,剧烈的震撼,是一种忽然进入了一个前所未知而又琳琅满目的世界,在里面游弋徜徉的感受,形容为饫甘餍肥,毫不为过。
为什么您的学术研究侧重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性与性别?
陶慕宁:关于女性与性别的知识,我是先从翻译小说学到的,似乎是德莱塞的《妇女乐园》或者《巨人》吧,里面有一段话,大意是“女人是矛盾的、在行动上始终处于犹豫不决、摇摆不定的种类,就是对于她们心里最想要的事,那也是往往不得不采用强硬手段的”。后来我与现实中的女性有了交往,也谈过恋爱,以此印证女人的性格,仿佛有点道理,但又觉得中国的女人另有机杼。很快又读到了司汤达的《伐尼娜·伐妮妮》,一个贵族女人为了爱情竟然可以出卖情人所属的革命党(烧炭党),我当时的认知水平是革命高于一切,出卖革命自然是不可饶恕的,但伐尼娜·伐妮妮这种倾注一切,义无反顾的爱也带给我深深的困惑,让我游离于怜惜与仇恨两端,不能自洽。同时也常常联想到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简·爱这一系列女人的殊途同归的爱之悲剧。我后来的学术研究侧重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性与性别,恐怕多多少少与这一阶段的阅读不无关联。
这期间还读了不少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读了一本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记住了几个人名。能背诵《共产党宣言》,比较喜欢恩格斯,尤其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觉得马、恩著作都翻译得好,有心得处便记在小本上。如恩格斯说“长期的未婚夫状态,十之八九都是婚后不忠实的真正的预备学校”。他引用沙尔·傅立叶的话“正如在文法上两个否定构成一个肯定一样,在婚姻道德上两个卖淫则构成一种美德”。这话我到今天依然不大懂,不过,马、恩的著作是我彼时评判一切文学作品的思想指南。
读了那么多外国作品,您比较欣赏谁的译作?
陶慕宁:我读书认真,记性也好,注重作者或译者的语言文字功底,如读到巴尔扎克的一部并不怎么著名的中篇小说《奥诺丽娜》,大概是傅雷翻译,讲到故事中的贵族女主人公,已近中年,“身腰还有一种令人古井重波的魅力”,不禁赞叹译者的笔力,“古井重波”,法文是什么样呢?用“身腰”而不用“腰身”,我也深为赞赏。连续几天,一口重波的古井不时萦回脑际,就索性将整篇小说抄在笔记本上了。
古今中外博览群书,在您的阅读过程中会有些比较吗?
陶慕宁:某日,同村女附中的刘小曼拿给我一套簇新的《静静的顿河》,厚厚的四大本,我自然是心花怒放,不过她说只能看五天,后面还有好几位等着。我便只能俾夜作昼、废寝忘食地融入葛利高里跌宕起伏的一生中,一面感受着阿克西妮亚狂野不拘的爱情,一面同情着娜塔莉亚落寞孤凄的命运。书中还有一个细节,讲葛利高里叛变,加入白军骑兵。他是个左撇子,红白两军相对纵马厮杀时,他先以右手持刀。两马相交前,他却突换左手,勒辔左向,对方不及转换,左肩背全然暴露。他便以此法连斩四名红军。联想到中国的章回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写到两军对垒,大抵是用一段韵文套语描绘战阵之程式,手法高下立见。
以上差不多是我三十岁前枕边书的概况,还要加上一套《鲁迅全集》,是我冬天回京从同学刘世定(90年代起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家一本一本借阅的。
能否具体谈谈,您眼下读的枕边书的感受?
陶慕宁:我退休五年,今年已满七十岁,如今的枕边书颇有些从心所欲。《读书》订了几十年,仍在看,但没有以前那么爱看了。眼下看得最多的是清代笔记,《天咫偶闻》《南亭笔记》《坚瓠集》《世载堂杂忆》《一士类稿》,有些是祖父留下来的石印本,每册都不厚,躺下拿在手里,很轻,字迹也清楚,更重要的是这些书都有趣,比那些正襟危坐的高头讲章好看得多。譬如《天咫偶闻》,我看的是光绪丁未的甘棠转舍本,有祖父蝇头小楷写的眉批。我想,倘若研究北京的历史,不读此书,恐怕说不过去。这书好在不仅是将北京的街巷府邸、市肆衙门交代得井井有条,还有须眉毕见、謦欬有声的人物。试看卷四一段:
恭忠亲王邸在银定桥,旧为和珅第,从李公桥引水环之。故其邸西墙外小溪清驶,水声霅然……珅败,以赐庆亲王。相传乾隆之末,诸王相聚,语及和珅,争欲致之法,王独无言。仁宗及诸王诘之,王曰:“我自顾无此大志,但欲异日分封时,得居其第足矣。”一笑而罢。珅败,上竟如其言。恭邸分府,乃复得之。
不独阐明了恭王府的来历、园林特色,还捎带写出了庆亲王的懦弱与贪欲。
您喜欢品味好书?您认为什么样的枕边书为上乘?
陶慕宁:我的《南亭笔记》是民国八年上海大东书局本,线装四册。作者李伯元,生活在晚清,写过《官场现形记》,所以他对晚清官员的记述可谓绘声绘色,如记纪晓岚吸烟:
北京达官嗜淡巴菰者十而八九,乾隆嗜此尤酷,至于寝馈不离。后无故患咳。太医曰:“是病在肺,遘厉者淡巴菰也。”诏内侍不复进。未几,病良已,遂痛恶之,戒臣僚勿食,著为训。文达深嗜之,时为翰林,独不奉诏。端居无俚,以大满斗贮烟丝,张口恣啖,不复顾恤。忽报上至,天威咫尺,急切不能掩,惶遽无所为计,匿烟斗靴页中。诸臣奏对,阅时且久,俄有烟缕缕然自纪袍际出。异,诘之,不敢答,唯攒眉蹙额而已。帝疑有变,命内侍搜之,袍穷而烟斗见,去靴周视无他物,盖斗中余烬为灾也。帝笑曰:“嗜好之于人,其害足以焚身剥肤,可惧哉!”命作文状罪以自赎。纪援笔立就,有“裤焚,帝退朝曰:‘伤胫乎’?不问斗”之句。帝大笑,赐斗一枚,准其在馆吸食。
不知道拍纪晓岚电视剧的有没有把这段纳入。如无,实在遗憾。也有讲官员清廉的,如卷六:
闫(敬铭,户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每饭极粗粝,尝招新任某学政饮。学政至,见所设皆草具之不堪下咽者。中一碟,则干烧饼也。闫擘而啖之,若有余味者。学政终席不下一箸。闫故强之,学政勉强进白饭半盂。归语人曰;“何尝是请客,直截是祭鬼。”
这类书读起来既可适情遂意,又能填充腹笥,佐酒资谈,堪为枕边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