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善老师最早谋面,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我俩正好都在北京。陈老师可能是去北京鲁迅博物馆办事,我则是出差,顺道去探访研究生时期的同窗好友,毕业分配到鲁博的黄乔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机缘,我结识了子善老师。我俩还在鲁博的四合院一间宿舍里同住了一两天,或许都是为了节省出差费用。后来见到陈老师,说起这事,他还记得。
大概在1996年中,译林出版社领导班子调整,江苏文艺出版社原总编辑蔡玉洗接任译林社社长一职。老蔡任职江苏文艺出版社总编辑期间,我就跟他熟识。他是有思想有胆识又实干的出版行家,把文艺社做得风生水起,出版品牌在那个年代独树一帜,影响力非同一般。我时常去他办公室向他讨教,学到了不少东西。老蔡到任译林社后,我们时常沟通交流,聊的最多的应该是选题策划。译林社现在的品牌丛书“人文与社会译丛”,就是他当年跟刘东见面聊天后,说动刘东把这套策划中的书系移到了译林出版社。
周作人是我钟爱的作家,翻译作品是他毕生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作为翻译家的周作人,与文学家周作人、思想家周作人一样,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用王友贵先生的话说,他的“翻译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介绍,或者输入,而且也是一种塑造,是一种希望对中国新文学发生作用的用心的输入,译家期盼他的译介对中国新文学主动地起到塑造的功用”。其翻译作品,量埒原创,选目体现了译者的慧眼和用心,译文精当,几近完美。尤其,周作人对古希腊和日本古典文学作品的译介,不仅填补了翻译史上的诸多空白,而且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几乎无人能企及,更不用说取而代之。尽管如此,那个时候,尚无人关注到周作人译文集的编辑出版。译林社主业是引进翻译出版世界各国优秀的文学作品,编辑出版周作人的翻译作品集,自是顺理成章。这是一点。另一点是,周作人的原创作品当时重印比较多,也受到很多关注,相对而言,他的翻译作品似乎颇受冷落,有的绝版良久,有的还没有出版,用止庵先生的话说,“弄不好就有失传的危险”。我将自己的想法汇报给老蔡,他当即首肯。
那个时候,主持编辑周作人译文集,最合适的人选,我能想到的,当然是陈子善老师。陈老师在周作人作品的挖掘、整理和研究方面多有成就。老蔡跟他又是故交。我便受老蔡之托,给子善老师写了一封信,说明我们的意图,邀请他担纲周作人译文集的编辑工作。可惜当初写信不知留底,信的具体内容已无法记得。信发出没多久,子善老师就回复了。
顾爱彬先生:
大札奉悉。贵社打算出版周作人译文集,我很欣赏,这是总结本世纪翻译成果的一次重要工作,希望能克服困难,早日上马。
周氏家属对译文集的要求(稿费标准)是这样表示的,每千字四十—五十元,他们认为翻译也是创作,像周作人这样的名家、大家,创作标准千字四十至五十元并不算太多。这番看法是去年三月我在北京时当面听到的。当然与他们“讨价还价”,也许会稍作降低,但最低恐不会低于千字三十元。这样的要求,再加上编选费,贵社能否承受呢?而且,这还要看贵社计划出多大规模的译文集(即几卷本)?篇幅大小,也决定了如何编法,这一点也应从长计议的。
周氏家属地址如下,贵社如决定出版译文集,可先试探一下:
……
如果稿费问题能谈妥,又需要我来编的话,请尽早示知,以便早作安排。
代向蔡社长、章总编问好致意!
匆匆,祝编安!
陈子善
1997年1月二十日长沙钟叔河先生编的《周作人散文分类全编》,家属要求稿费千字四十—五十元,但出版社认为全编中许多文章解放后已多次编选,稿费要求太高,双方意见分歧,因此拖至今日未能出书,特告。
子善老师随信附上了周作人译作篇目,含《侠女奴》(阿拉伯民间故事,1905年)、《玉虫缘》(小说,爱伦坡,1905年)等单行本25种,《红星佚史》(英国哈葛德、安特路朗合著,长篇小说,1907年)等与他人合译的作品11种,并列出尚有散见于周作人杂文散文集的译文约二十余篇、散见于报刊杂志的译文约四十余篇(另加译诗二十余首)、现存手稿4篇。子善老师最后总结说:“估计全部字数460万字左右。可分为日本卷、古希腊卷、俄国卷、欧美卷等。”
如果按陈老师拟定的这个篇目做,应该是编辑出版周作人译文全集了,分量十足。我自是窃喜。
接子善老师的信后,我电话联系了周丰一先生,记得当时周老先生卧病在床,接电话的是张菼芳女士。估计子善老师先前跟他们沟通过,我通报相关情况后,张女士便说知道我们有出版周作人译文集的想法,他们很高兴。我们就稿费等相关细节进行了相当充分的沟通,基本达成共识。随后就要进入几方合约条款的讨论,以及合同的拟定和签署。子善老师掌握周作人译文的所有材料,编辑出版应该很便捷。
然而,在现实生活和工作中,有不少事情是要看缘份的。或许我们跟周作人就没有这样的缘份。1997年,大概也是中期,老蔡突然调离译林出版社。周作人译文集这样的项目遭遇困境,无法推进落实,只好搁置起来。子善老师那里不好交代,不过他肯定也明白做出版的无奈。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再好的选题也难实现。子善老师信里写道,“希望能克服困难,早日上马”,对可能遇到的困难和尴尬结局,他似乎早有预料。
但在我,心里总是觉得愧对子善老师,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向他说明情况。在随后的日子里,陈老师始终给予译林不断的支持和帮助。我们曾花了十年左右时间找林文月译本《源氏物语》的版权归属,终无结果。最后,求助于子善老师,获得了授权,相继推出林译日本古典作品《源氏物语》《十三夜》《枕草子》《伊势物语》《和泉式部日记》,深受读者喜爱,长销不衰。对子善老师的感激之情,总在心里。
无论什么时候,总是不乏慧眼识金的人。尤其是翻译家周作人这样一块金子。1999年起,在止庵先生的主持下,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陆续出版了“苦雨斋译丛”。在总序里,止庵讲述了策划出版这套译丛的意图:“一来都是世界名著,本身自有价值;二来如前所说,绝版已久,读者寻觅不易;三来从未汇总出版,凑齐也难;此外还有更具意义的一点:我们实际上是在现有版本之外,另外提供了一套最忠实于译者定稿的版本。”第一辑收录《希腊的神话》《全译伊索寓言集》《财神·希腊拟曲》。2001年,推出第二辑,《古事记》《枕草子》《平家物语》《狂言选》《浮世澡堂》《浮世理发师》。2003年,对第一辑进行了重新补充再版,增加了《欧里庇德斯悲剧集》《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将周氏的古希腊文译作统编在一起,与日本古典文学那一辑并行;2005年,出版第三辑,《现代日本小说集·两条血痕》《如梦记·石川啄木诗歌集》。按止庵先生的计划,译丛是要继续下去的,他在第二辑的总序末尾一段写道:“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苦雨斋译丛’还能出下去……以后若是还能有第四辑、第五辑的话,我们再来整理他的日本现代文学译著、英文文学译著和早期的文言译著。”但后来,却没再见译丛的第四辑、第五辑出版。
直到201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旗下世纪文景出版了止庵编订的十一卷本《周作人译文全集》,汇编了目前所见周作人所有翻译作品,包括将外文译为中文和中文译为日文的作品。这套全集,无论编辑加工、装帧设计,还是印制等各个环节,都堪称精品之作。让我对出版者和止庵先生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之后,止庵先生继续查缺补漏,充实完善。2019年,世纪文景再现大手笔,出版十二卷本《周作人译文全集》。至此,止庵先生编辑出版周作人全部译文的宏大心愿终于得以实现。
回顾这段往事,有多重的心情:一是对子善先生的抱歉,二是对止庵先生和世纪文景的敬意,三是对《周作人译文全集》以如今这样几近完美的面貌与广大读者见面感到欣慰,当然,还有一重心情是遗憾——为了译林社周作人译文集的出版计划半道中辍,为了这项工作未经我手完成——假如时光倒流回1996、1997年,如果译林和我自己多做一些努力,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