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岁末,有幸与韩羽先生小聚。席间,老爷子谈古论今,兴致颇高,真是长者意未尽,少者不敢言。举杯落箸间,韩翁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慢慢打开。我凑上前一瞅,乐了,原来是一张复印的小画:怀一画韩羽。画面上老爷子光着膀子,伏在案上,正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画画儿呢。
观画中韩翁这架势,颇有少年跳太空舞的感觉。韩翁袒胸露背,气定神闲,如入无人之境,右手这一笔下去似有千军万马之势。我们似乎可以想象,韩翁画完这幅画后,一定会箕踞而坐,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高呼:痛快!哈哈,看上去,这不正是“解衣画史”的翻版吗?《庄子·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凌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宋元君将“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解衣般礴”的画者称之为“真画者”,道出了包括中国画在内的中国文化最重视的正是这种自由而无拘的心态。《南田画跋》云:“作画须有解衣般礴,旁若无人意。然后化机在手,元气狼藉。不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
“不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表现的正是人在心灵上的无牵无挂无碍无求,如云卷风舒般的自由,更像“醉者无心,稚子亦无心”。人一旦染了尘俗,太多的俗务便如蛛丝缠身,束缚越来越多,而“真心”却越来越遥不可及。老顽童韩翁光着脊背握管挥毫,不就是稚子玩儿到正酣处,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扒掉,耍他个痛痛快快?韩翁曾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繁处删削化作简,有心经营却似无。”不就是对“裸”的最好诠释么?这样一个无所羁绊的老顽童,这样一种由内而外的大自在,他的活泼泼的灵魂,能不让酣畅淋漓的笔墨,自由飞动的线条,给我们留下趣味多多的作品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苏三与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待月西厢下的莺莺跳粉墙、带着浓浓田园气息的《瓜棚听雨》图、画面简到不能再简只剩下一个边框的什么都瞧不见的漫天大《雾》图、让人忍俊不禁的《官衣》图、那双眼睛长在镜片上的《无题》图,还有别出心裁、意境凄婉的《冷月葬诗魂》,以及被王朝闻一再提及的《韩信月下追萧何》,等等等等。这些穿越时空让人捧腹、令人慨叹的神来之笔,我猜八成都是老顽童这么光着脊梁画出来的吧!
读中国绘画史,可以看出,中国画除了“存形、观照”“应物象形”而外,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畅快胸意,抒发情志。米芾论画:“信笔作之,意似便已。”倪云林谓:“仆之所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抒发情志是内在的精神解放,而内在的精神解放需要外部条件来激发,如此才能达到完美的统一。所以在绘画创作时,需要由内而外的放松,这种恣肆不拘的心态正是中国文人画的情怀所寄。
这样,回头再看怀一笔下赤膊上阵的韩翁,嘿,又觉得他不像“解衣画史”了。画史尚需解衣,而韩翁从刚出道时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到以后长了犄角反怕狼,再到后来得到王朝闻、米谷、钟惦棐等诸多前辈大家的指迷解惑,又加以自己博览群书,冥思苦想,神参妙悟,最终解黏去缚,打破常规,放开手脚,以自家画法,我画我的,早已是无“衣”可解!
怀一画韩羽,画面简约而竟能给人以如此之启示,可谓以少胜多,真乃绝也、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