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一件书法作品,内容是王国维论治学三境界,借此机会谈谈做学问的三重境界。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写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第一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昨天晚上,西风吹来,绿树凋零了。这个“凋”字用得非常好,诗词里的动词十分重要,一般人可能用“残”,或者用“催”,抑或用“摧”,也可以是吹风的“吹”,但是都没有这个“凋”字准确独到。“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独自一个人登上高楼,秋高气爽,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几句话,原是写景、写人,借用来说明做学问的第一重境界。为什么要一个人上、为什么要独,我觉得至少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居高望远,排除干扰,不与世俗同流,有独自的立场和见解。“望尽天涯路”,因为站得高,所以看得远。王国维在这里强调的是做学问要高瞻远瞩,要有远大的志向、远大的目标。第二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讲要耐得住寂寞,引申到做学问上面,就是说要刻苦追求,日夜不停地追求。做学问必须要经过这重境界,否则,第一重境界就空了。至于第三重境界:可以说是人生的大完美,有时面对一个难题、一件难事,经过刻苦努力而蓦然有所获,也可以纳入第三重境界吧!三重境界的原意都与爱情有关,王国维取来比作大事业、大学问的必经之路。
过去我常讲,一幅字写完一定要反复看,但是放在桌上看、放在地上看,再挂到墙上看,感觉是不一样的。看作品一定要保持距离,随字的幅面与字体大小有区别。我有一个朋友,习惯把写好的作品放在地上看,随便往地上摆,也不讲横竖规矩。不按常规于创造性思维有益,但有些共性的规律,是需要遵守的。比如黄金分割,即0.618,把长为1的直线段分成两部分,较长一部分对全部的比等于其余一部分对这部分的比,大体为2:3,3:5,5:8,8:13……一本书、电视、电影银幕的比例大致上就是黄金率,这个比例适合人的视觉习惯。这些都是从古希腊以来人们研究得出的结论,不要轻易否定。我建议大家写好一张字,倘是比较大的,最好挂在墙上看,面对着它,还要注意远近距离,最好是既能看得全面,又不至于太远,以保证视觉的总体效果。并且要细看,看每一个字是不是经得起推敲,是不是有视觉冲击力,是不是够耐看。现在有很多作品,都是为展览而作,尺幅大、吸引眼球,“致广大”却较少顾及“尽精微”。
我把我写这张字的过程简单说一下。我这幅字是随便裁了一块皮纸写的。开头“昨夜”两个字,墨涨得比较厉害,“昨”字的日字旁,墨涨开,“昨夜”写得比较大,继续写下去就要有变化。过去王铎、傅山写字常出现涨墨,有可能跟用的材料(绫、绢)有关。如果用墨太多,墨涨得太厉害,也可以弃置。但“昨夜”两个字写完以后,感觉还可以继续写。用墨的对比,我平时不够大胆,也许是缺点。第二行笔画比较细了,因为右边的“昨夜”写得比较大,粗重,如果还写得比较粗甚至还那么大,那就缺少变化了。这里面就有一个行气的问题,所谓的行气,就是要照顾行与行之间的关系,要有对比,在对比中形成变化统一。“独上高楼望尽”,这几个字连着写。“独上高”几个字稍微长一点,与右边“昨夜”两字拉开距离。“独上高楼望”几个字一气下来,偏右,所以“尽”字重心往左偏一点,显得行气更好一些。第三行“天涯路”“衣带渐”几个字,想尽量与右边有对比。“渐”字由三部分组成,三点水、一个“车”、一个“斤”,三点水和“车”拉开,“车”向右边一行靠,三点水向左边一行靠,整个字拉得比较开。
我记得陆维钊先生写字,比如说昨天的“昨”字,左边的“日”和右边的“乍”,中间空隙很大,“日”字往左边一行靠,“乍”字往右边一行靠,我觉得这是他的特点,我是受他的启发,也借鉴了这一点。偶尔这么写是可以的,但不能都这样,都这样又会形成习气。“伊”字写得比较正,比较宽绰,在总体上形成了虚实的对比,这也是一个变化。再下面“消得人憔悴”,“得人”写得比较重,和第一行的“昨夜”形成呼应。前面“昨夜”比较重,后面没有呼应会欠完美,但在什么地方形成这种呼应,事先并没有任何考虑,不过创作过程中会有一种感觉,就到这里形成了。“众里寻他千百度”,“那”字比较重一点,又是呼应,“人却在灯火”笔画突然变细了,字形偏小,“阑珊”的“珊”字和前面第四行的“伊”字一样,相对来说比较正。
一件书法作品,真草隶篆可以杂糅,但要做到整体的和谐。我临过几遍从篆书转变到汉隶这个阶段的作品,比如《阳泉使者舍熏炉铭》。书体在历史演变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新意。魏晋时代书法介于隶楷转化期间,别具一格。有些魏碑笔锋被刀锋淹没,趣味降低,我们要多看那个时期的书写体,看佳品。说融合,也不大可能在每一件作品中把各种书体融进去,但是随时要有一点加减,来丰富内涵。另外,我觉得不一定每一件作品的墨色变化都非常大,但也不能没有一点变化。有时候变化是即兴的,即境生变,平常在我们潜意识中储藏的一些感觉,这个时候就用上了。这里说到底还是要有储藏,平时多学多看,不然新意从何而来?
这件作品“蓦然回首”几个字,写的时候漏掉了。漏字或写错字这种情况,大家可能也遇见过。或是因为一点小事走神了,或是掌握得不够熟练,创作过程中可能漏掉或写错字。按照我的习惯,如果写得不大满意,撕掉拉倒,不觉得可惜,但这一幅字我感觉还可以,所以就又把漏掉的字给补上了。怎么补这几个字?这里面也挺有学问的,要做到尽管是补上去的,但要让人感觉是自然形成的,好像本来就应该是一件作品里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按照作品来看,补这几个字能利用的空间有限,不能写大,也不能过小,也不能写得很紧密,只能相对松一点。“蓦”字偏大,“然回首”较小,间隔大,全看整体效果。另外,后面“王国维论为学三境界”几个字也比较小,这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呼应的需要。
一件作品,我们要把它当成一件独立的、完整的艺术品,补上的字不要认为是外加的,要把它当成整体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是我的一点创作体会。当然,以上所说都是事后对作品的分析,写的时候有没有这个意识呢?要说没有这种意识,那怎么能写出来呢?但如果脑子里斤斤计较于“安排”的话,作品也就不能自然形成了,就显得生硬、做作。这种意识应该在若有若无之间。古人名作、佳作,常有将字覆盖、涂抹、圈点的现象,无论怎样,都不损害作品的完美。
我家里挂了一件八大山人书欧阳修《昼锦堂记》五尺整张的复印件,个人风格突出,做得比较明显。我有文章《溯源与循流》做了分析。我问过王朝闻先生,石鲁的画做不做?他说“做”。我又问石鲁的字做不做?他说“更做”。其实,书画创作不做或完全靠做是不可以的。所谓的做,就是有意识地安排,但不能一心想着经营、安排,把功夫都放在这上面,作品的格调也不会很高。石鲁的画,在构思上着力,像《南泥湾途中》一类,还有晚期小品,都很有生活气息。苏东坡说得好,“无意于佳乃佳尔”,但也不可以完全无意,那样的话,“佳”也不会有。书画创作,要达到既有意也无意的境界。
(本文摘自《书内书外:沈鹏书法十九讲》,沈鹏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11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