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展的初心和力量

    编者按：3月，北京图书订货会重启之际，法兰克福书展也发布官方通告，宣布2021年法兰克福书展，将于10月20日至24日线下重现。资深出版人韩建民曾多次到过法兰克福书展，也曾在此取得丰硕的出版成果，拥有属于出版人的难忘回忆。本文中，呈现出的是书与人，跨越国界的书友相知、文化相融的动人细节与故事。世界文化交流不会止步，这也是所有书展的初心与力量。

    受疫情影响，2020年法兰克福书展、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美国书展等世界主要书展转移到了线上。我也是近三年第一次没有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从事出版工作以来，我七次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每一次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每一次都取得丰硕的成果和圆满成功。每年的十月对我们这些出版人来讲就是法兰克福时间，参加则具体感受世界图书盛会的繁荣，不去则不时被来自法兰克福的消息所鼓舞。法兰克福已经成为我们出版事业的风向标之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疫情背景下，更加思念法兰克福书展那些熟悉的味道，更加思念那些热情洋溢彬彬有礼的国际同行，更加思念书展门前德式书车和铅笔楼前工匠铁锤坚定从容的身影。

    法兰克福初相识

    书展不仅是宝库，也是熔炉

    法兰克福展场外面给我的感觉总是阴冷的。德国的十月已经非常寒冷，每次大家在展场外的旗帜旁照相都是冷风飕飕的，而进到里面则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来自世界各地的出版人面带笑容，相互问好，见面后非常热情，好像大家原来都是老朋友一样。各个展台都布置了一些谈判桌，大家在那里享受着做书和版权贸易的乐趣。

    我第一次到法兰克福时，正是国内有些专家认为传统出版将要衰亡之际，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才真正领悟到了出版的历史和纵深，坚定了传统出版不会轻易退出舞台的信心。整个书展一方面熙熙攘攘，一方面又井然有序，充满书香味道。我有一个朋友喜欢读欧洲小说，听说我在法兰克福，第一句就是“那里有我熟悉的味道”。读书和不读书，感受到的世界真的不一样。

    法兰克福书展有多个场馆，中国和亚洲的其他国家一般在6号馆，而4号馆则是欧美一些重要学术出版机构，像爱思唯尔、斯普林格等都在这边。每次参展，我们主要在4号馆交流和合作。4号馆也被称为“主流馆”，像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大飞机出版工程首批6本就是在这里达成意向的，第二年在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上正式签约。上海交大出版社在这里和剑桥大学出版社、爱思唯尔、斯普林格、德古意特、世界科技等出版机构都有过成功的签约合作。《东京审判文集》“光物理研究前沿丛书”“材料科学与工程丛书”《钱学森文集》等一批重点图书，正是从这里开始走向世界。2009年，江泽民学术著作（英文版）全球首发式也是在这里举行；2019年，我们杭州电子科技大学融媒体与主题出版研究院和上海世纪出版集团联合发布的首份《2016—2018年中国高被引学者信息分析报告》，也是在4号馆首发。4号馆承载着我们太多美好的记忆，也留下了中国出版人矢志走向世界的身影。每次在那里参观交流，就会真切地感受我们和世界出版的差距，就会提升我们回去继续拼搏的斗志。所以我们当时也鼓励年轻编辑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一方面开拓视野，一方面坚定终生投入出版的信心。

    令人难忘的不仅是各家风格各异的展台和展场里那些绅士般的面孔，还有场馆的各种餐饮。4号馆旁边的餐厅兼具中欧特色，很受中国出版人欢迎，每次我们和欧美一些出版界朋友短暂聚餐也会在这里。2018年，我和莱比锡大学的格罗斯曼先生就是在这里敲定了共同研究中国高被引学者的协议。说到格罗斯曼，他的经历也很传奇，原在德古意特出版社工作，也到过上海。2019年，他专门在柏林招待我们，并且带上了自己的儿子，是位非常热心非常干练的德国出版人，有趣的是，和我一样，他也在2018年转入高校。

    法兰克福书展不仅是图书的圣殿，更是交流合作的最佳场所。各个出版机构竞相装饰自己的展台，既有自己国家的风范，又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观感，许多展台让人感觉非常舒服，几度辗转徘徊流连忘返。大部分重要出版机构的展台前都是人满为患，谈判桌你腾我挪，前呼后应。看着这些内涵丰富、设计漂亮的图书和热情有礼的同行，我愈发感觉出版的可爱，愈发感到创造的乐趣，愈发感到事业才刚刚开始，人生充满力量。其时，我经手的许多出版项目最早也都是在法兰克福发芽，逐渐合作成功，长成参天大树的，这恰恰是书展的初心和力量。像上海交大出版社的“布鲁姆文学地图丛书”“周末读史丛书”“世界大学史丛书”等，最早都源于在法兰克福书展的发现和初步对接。

    法兰克福书展不仅是世界图书业的盛会，更是一次阅读嘉年华。在这里你会感受到图书的美好和阅读的快乐，书和人的关系更和谐更完美。图书是伟大的，能够传承文明，也能够延长人的思想生命，更能让人丰富而深刻地感受世界的宽度和深度。在法兰克福书展现场，看着那些精彩的图书设计、浓郁的书香氛围以及渴望阅读的面孔，你会感到阅读比我们原来理解的要丰富和生动。相对于中国人认为读书是一种宁静深邃的个人体验，阅读在这里变成了一种生活的本真、精神的狂欢和奇妙的境遇。

    主宾国活动的美好记忆

    我第一次去法兰克福是2007年，当时组织方为了省些费用，安排我们住在法兰克福北面的一个美丽小城，莱茵河畔风景就在窗前。这里到法兰克福市区坐车要两个小时，我们去参加书展，每天要早晚往返。

    法兰克福不仅是版权贸易盛会，更是各种出版国际会议的主场，每年十月世界各地的出版人聚集在这里，共同探讨出版行业的未来。记得第一次参加书展时，有一天我要上午10点在展场参加一个数字出版方面的学术讨论会，而代表团的车得到9点出发，于是我只能自己早上6点坐火车去法兰克福，那是一次充满冒险的经历。当地大多数人英语并不好，我英语也一般。到了小火车站看到有法兰克福字样就赶紧上车，上来后整车厢就我一个人，火车飞速向前行驶，德语广播一点都不懂，列车员也没有，那感觉好像是自己已经失控，不知道到底要驶向何方。惶恐中，德国火车车门还不会自动打开，有点“outofControl”的感觉。这种状态足足有一刻钟左右，后来到了一个威斯巴登（Wiesbaden）车站，上来一批人，知道同去法兰克福，心才安定下来。9点到达法兰克福中央火车站，这个火车站古老且人性化，站台都在一个平面上，进了大门就是站台，下了火车出门就是马路，非常方便。这次法兰克福的“赶车”经历让我至今难忘，也打开了我对法兰克福的初步认知。

    法兰克福建城有1200多年，正式名称为美茵河畔法兰克福，以便与东部奥得河畔法兰克福区别。我每次去法兰克福都会到市政广场和美茵河大铁桥走走，感受一下法兰克福的历史和文化。市政广场附近有几座教堂，其中法兰克福大教堂是德国皇帝加冕的地方，而圣保罗教堂则是十九世纪制定帝国宪法的场所，二战中被毁重修。美茵河将法兰克福一分为二，大铁桥上能够俯瞰法兰克福城市全景，让人心旷神怡。传说有“欧洲之父”之称的传奇人物卡尔大帝当年率领法兰克军队来到美茵河畔，由于大雾无法过河。他突然看到一只小鹿在河边奔跑，于是指挥大军跟着小鹿顺利渡河，并在此建立王朝，城市也命名为“美茵河畔法兰克福”，意为“法兰克人在美茵河畔涉过的河滩”。

    法兰克福不仅是德国的历史文化中心，也是欧洲的金融和航空运输中心。记得当年德国女足在中国夺得世界杯冠军就是首先在法兰克福市政广场露台上接受德国球迷欢呼的。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城市附近的古登堡在印刷史上的重要地位，或许因为这里是世界文豪歌德的故乡，更因为德国人对世界文化的渴望，这里成为了世界图书出版与交流的中心之一。

    书展之旅，也是人文之旅

    2009年，中国以主宾国身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中央决定江泽民学术著作（英文版）在法兰克福举行全球首发式。中央文献研究室、新闻出版总署领导参加，上海交大马德秀书记等领导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上的全球首发式并讲话。去德国之前，我和总署有关部门要入场门票，有关领导告诉我：票很紧缺，到法兰克福后，到时再想办法让你们进去。于是我们在展场对面的万豪酒店等候总署相关人员，争取拿到开幕式入场票。那天在万豪酒店，组委会散会后，已是德国时间晚上12点多了。时任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邬书林的秘书高世屹看我们还在大堂等候，很受感动，他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还记得中图林丽颖主任（现任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副总经理，编者注）带我们穿过法兰克福午夜空旷的街道，在展场工作间拿出三张贵宾票的情景，当时特别激动，以致后来每次见到林总，我都非常感谢。我们当天早晨北京时间6点从浦东机场起飞，到德国时间凌晨2点回宾馆休息，同事感叹是加长并充满挑战的一天。

    第二天的开幕式，我们在贵宾席。习近平总书记（时任国家副主席）和我们握手问候，非常平易近人。当天下午的江泽民学术著作（英文版）全球首发式也非常成功，受到了有关领导和外国合作方的高度肯定。这些都成为我们在法兰克福永远的经典和美好的回忆。

    2009年江泽民英文学术著作全球首发成功后，我和爱思唯尔中国区科技图书总监应仲丰在展馆门口一家餐馆喝啤酒庆贺。每年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我都会和朋友在这里谈出版业务、聊行业风情。席间老应甚是欣慰，后来知道他中奖了一瓶有百年历史的红酒，价值几万元。我当天下午要出发去爱思唯尔阿姆斯特丹总部，后来由于火车晚点不得不先去科隆。老应又送我到法兰克福中央火车站，我们在那里吃了简单的晚餐，和老应的友情也更加深厚。后来又和应总共同策划了一系列主宾国合作活动，如2012年伦敦书展《钱学森文集》（英文版）首发式也非常成功，与爱思唯尔也结下了深厚的缘分。

    中国展台在6号馆，用了许多汉字装饰，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体现了我们是四大发明的故乡。但参观人数还不是太多，大部分是中国人自己在那里攀谈。2009年之际，中国出版“走出去”从法兰克福书展看还是任重道远，我们亟需更新理念、创新设计、务实操作。我们需要在书业奥运会上展现中国出版人的创造力，展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展现当代中国与时俱进的风貌。最有意思的是前几次在中国展区拍了许多照片，背景上的许多陌生人后来回国后成为好朋友，再看当年在书展的照片，大家哈哈一笑，险些人生擦肩而过。

    法兰克福书展是一座宝库，那里有我们取之不尽的出版资源；法兰克福书展是一个平台，在那里我们收获了太多的朋友和回忆；法兰克福书展是一座丰碑，让我们始终坚信图书出版的美好和未来。

    说到法兰克福书展，不得不提这个城市和周边小镇。这些风景为法兰克福书展增加了更浓厚的味道。

    2009年主宾国活动结束后，我应邀到阿姆斯特丹爱思唯尔总部访问，由于火车晚点只能先到科隆，到达时已是晚上7点的光景了。同事帮我订了离车站20分钟车程的小宾馆，出租车司机知道我是个足球迷，就和我大谈勒沃库森，他和我的英语都不怎么样，但愣是聊了一路足球。他说你住的酒店不是在科隆，过了河就是勒沃库森，我立即说勒沃库森足球太有名了，晋级后就拿冠军，世界足坛佳话。我们俩越谈越投机，喜形于色，看来足球确实是世界人民的共同语言和交友微波炉。这次出租车之旅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宾馆在一个小镇上，晚上8点多，已经非常寂静。我出来买东西感觉整个小镇就我一个人，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与恬静。宾馆房间非常干净，展现了德国人讲究品质与认真负责的特点，住着很舒服。记得在这个小宾馆里，我打了一个终生受益的电话。上海交大出版社的新闻团队效率高，很快就拟就了江泽民学术著作法兰克福书展首发式的新闻稿。我请示学校一位年长的领导发不发，当时他说了一句既幽默又正确的话，让我至今印象很深，“不与中央电视台抢头条”！哈哈，姜还是老的辣。

    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两次去周边小城海德堡，倒不是因为这个美丽的小城有哲学家小道和最古老的大学，更不是因为城堡和酒庄，而是因为斯普林格出版集团在这里。每次参访斯普林格，虎伯特（Hubertus）副总裁都给我们讲一个小时的PPT，一些新的理念就是在这里感受触碰，许多新的出版设想油然而生。如第一次听他讲“把学术书拆散就是刊”的问题，他们做了许多这样的书，后来交大出版社的“光物理研究前沿丛书”就是这方面的尝试，并获得了国家出版基金的支持和各种大奖。

    记得2012年书展期间，斯普林格虎伯特副总裁请我们在一个很古老的饭馆吃饭，席间正讲到“世界文豪歌德把心遗落在了海德堡”，突然听到中国同事大声说：“莫言获得诺贝尔奖了。”真是巧合，大家都很激动。“中国出版如何真正走向世界”是那天在海德堡聚餐的重要话题，印象很深。

    说到莫言，他在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开幕式上讲了中外交流的重要性，还讲了他奶奶描述德国人的玩笑故事。2012年4月的伦敦书展，中国也是主宾国，我看到莫言像普通参观者一样，拿报纸坐在展场地上，感触很深。中国需要这样的作家。

    每次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我们都会应邀去周边世界名社参访交流，洽谈出版项目。2011年，我们去了位于柏林的德古意特出版社。当时，他们的内容总监和中方负责人史行果女士接待了我们，整个出版社走廊全部被书包围，非常有书香氛围，令人陶醉，让人短时就能感到出版的价值和意义。晚餐就在原东西德交界的查理检查站旁边，很有特点。通过这次访问交流，我们合作了“光物理研究前沿丛书”英文版。2019年，我们又来到柏林和莱比锡大学的格罗斯曼教授洽谈进一步合作事宜。合约完成后，格罗斯曼带我们穿越城市东西德的界线。在原东德的地区晚餐，走在柏林大街上，你能感受到德国的历史与伟大。

    其实每次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不仅是一次图书业务的升华，也不仅仅是一次一般意义上的文化交流，对我来讲，乘坐火车在德国这个古老而又能慢下来的国度穿行，也是一次难得的人生思考和心灵诘问，更是一次身心复原的零压体验。在从法兰克福前往柏林的宽敞的火车上，暂时从国内繁忙的工作环境下抽离出来，你能放松心情，思考人生的一些终极问题。一个人在舒适的火车座位上，看着窗外古老的风景，你能深刻体验光阴的流淌、图书的久远、人性的温暖以及友情的浩瀚。

    2019年，我们坐火车经过魏玛（Weimar）火车站，让人心头一动。对歌德而言，如果海德堡是个“偷走心”的城市，那魏玛就是他“用尽情”的地方。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歌德和另一位文化巨匠席勒的旷世友情，一直为歌德在老友去世后20年辨认头骨的故事所感动。火车经过这些著名故事发生的原地，那种感受更加强烈，对人生与友情的思考更加透彻。尽管我们只是经过，但已足够。望着闪过的建筑和树木，仿佛久远的故事就在身边，人生的顿悟飘然而至。这些感悟和心灵触碰，能让你身心升腾完美净化。参加这么多次的法兰克福书展，也许这一点对我们也同样重要。

    世界文化交流不会止步

    法兰克福书展是伟大的、悠久的、永恒的，既是世界书业的奥林匹克盛会，更是出版人心中的圣地。她牵扯着许多出版人的情感与记忆。许多参加法兰克福书展的朋友会在美茵河大桥系上红绳祝愿锁，祝福人生幸福安康，出版永远美好，世界永远和平。书展是全球出版业跳动的脉搏，世界范围内的文化交流不会止步。

    （本文作者为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教授、融媒体与主题出版研究院院长，曾任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社长、世纪出版集团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