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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3月24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51

    酒之我见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3月24日   03 版)

     

        一个人在特定时间规律性地做某件事,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习惯甚至上瘾。比如,我大约从45岁开始早晚各两次走路(大约1万到1万5千步),每天坚持,至今已经化为内需欲罢不能。

        规律性地喝酒也会上瘾。比如每天中午和晚上喝一点,久而久之必然成瘾。这也是我的体会。我酒量不大,但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规律性地喝酒,每天中午和晚上喝一点,基本天天如此。开始是中午晚上各喝一瓶啤酒,后来变成二两白酒,渐渐就上瘾了。上瘾的标志是:除非遇到非常特殊的情况(如身体非常不舒服,吃了头孢,或晚饭后有课等),即使一个人在家吃饭,也要小酌几杯,不喝不舒服,吃饭不香,心烦意乱。此即酒瘾。

        所以,酒量大的人不一定有酒瘾(我就认识一些一次能喝一斤以上高度白酒的人,只限于应酬时喝,平时自己根本不喝),酒量小的人也不一定没有酒瘾。有没有酒瘾的标志是:即使一个人在家,是否也必须每天喝点。我就属于后者。

        有酒瘾不一定就是酗酒。酗酒者不但每天喝,而且每喝必多,每喝必高,一旦开喝即不能自制。喝多喝高、饮酒过量,有伤身体。不但有伤身体,各种喝死人的悲剧也时有所闻(比如东北那边冬天常有人酒醉后躺倒在地被冻死)。所以人们常说:喝好不喝多。我的理解,喝好就是喝得微醺,但脑子还清楚,不说胡话,还能自己回家,回家后至少还能看电视(即使看不了书)。这样喝得舒服。然而知易行难,明白的道理不见得能践行。我自己心中也非常明白醉酒伤身的道理,但做起来比较难。难点之一是:喝好和喝多的界限不好掌握,且喝多是一个渐进过程,从喝好常常不知不觉滑到喝多。有时候甚至出现不喝高、喝多就感觉没喝好的程度。我的朋友早就发现我的这个毛病:刚喝的时候信誓旦旦:今天就喝二两,最多三两。等到三两下去之后,血液循环开始加快,兴奋程度逐渐提高,但脑子还清楚,且时有妙语高论,于是开始忘记自己刚刚立下的规矩,频繁添加,一开始还知道少倒点,逐渐就忘乎所以,终至烂醉如泥。有些朋友知道我的这个毛病,在我要求再喝一点点的时候(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坚决不让我喝(敢这样做的自然多是年长于我者)。虽然当时让我不爽,但事后总是心存感激:此真兄弟也。

        不能节制饮酒充分反映了人性的弱点,这就是不断地给自己找放纵欲望的借口。即使一个人独自小酌,也因此有酿成大醉的时候。由于知道自己自制力差,我经常在独自喝酒的时候也先给自己规定:就喝一两半。等到一两半下去了,感觉非常好,像有暖流在全身循环。在此兴头上,怎么办?再来一小盅吧,就一小盅,半两而已,绝不再加。谁知一小盅下肚后,兴致更高,更想喝。于是又一次陷于激烈的思想斗争:喝还是不喝?逐渐,一个声音占了上风:反正已经打破规定了,那就再破一次呗,你以为你是谁?……最后结果你想想就知道了。

        一句话:规则就是规则,破坏规则的事情要么不开头,开了头就可能收不住。

        经常喝多的另一个原因,是酒劲常常是慢慢增强的。比如你的酒量是三两白酒,结果有一次喝了半斤,多了。但刚结束饭局那会儿你还能和朋友说说笑笑自己走出包间,记得上厕所并打滴滴回家。甚至一路上还指点驾驶员怎么走。但一到家就和衣躺下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连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了(你的记忆在一个特定的点被定点清除了,你还记得自己刚开始喝时的一些具体细节)。

        关于文人和酒的故事实在太多了,我总觉得演义的成分多,写实的成分少。很可能这些故事就是醉后的胡说八道。

        比如“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说法,我是很怀疑的。我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夸张。喝得醉醺醺的人不可能诗百篇,而只能睡不醒。但酒和文学艺术亲缘关系源远流长,这也是不可否定的事实。别的不说,光是中国古典诗词,如果将与酒有关的篇章统统去掉,试问还能剩下几首?我自己的感觉是,酒喝得太多时,神经不是兴奋而是麻木,思维几近终止,还写什么诗?除了昏睡(其实接近昏迷)别的啥也干不了。

        但话说回来,酒喝到微醺时,思维却常常格外活跃,此时赋诗、作画(写意画,工笔花鸟肯定不行)或写字(行书或草书,楷书估计够呛)常能别开境界,既不像醉酒后疯癫到胡言乱语、章法全无;又不似平时那般规规矩矩亦步亦趋拘泥形式。且以书法为例。汉末的蔡邕有云:“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怀抱散到任情恣性,谈何容易,不借助酒恐难达此境界。我看王羲之《兰亭序》,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越往下看酒味越浓。心想他一定是在一种微醺状态下写出这千古杰作,成就其千古书圣的。你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位羲之先生,开始时写得还算工整,与其文之舒缓有度(“永和九年,岁在……”娓娓道来)正相呼应。越到后来酒兴越大,酒意越浓,其行文变得越来越峻急,其书法也越来越飘逸,由行入草,所谓“逸笔草草,聊写胸中意气”。此时的他,仿佛衣冠不整,步履蹒跚,“一觞一咏”间即兴挥毫。从“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到“悲夫”,越来越汪洋恣肆,超越于法度之外,乃至边写、边改、边涂,涂了再写、写了再涂。到末句“亦将有感于斯文”,我估计他已经泣不成声,一大滴泪水落将下来,盖住了这粗粝的“文”字,于是浸洇一片,为这千古绝唱画上句号。

        人之依赖酒,欲罢不能,除了生理原因,还有心理、社会、文化的原因。魏晋时代是一个黑暗的时代,也是人的觉醒、文的自觉的时代,个性解放的时代。其时士大夫之嗜酒,就有环境原因。从汉魏时期古人咏叹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到邓丽君醉倒一代人的“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表面很潇洒,内里很沉痛,也很虚无。其实酒不能解忧,只能忘忧。“忘川之水,在于忘情。”我总以为“忘川之水”其实就是酒,喝了以后可以沉沉睡去,在麻醉中求暂时的解脱。古人阮籍为了拒绝与司马懿结亲,大醉两个月,装聋作哑。今人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在黑暗时期身陷囹圄,儿子自杀。痛苦不堪又无可奈何的他们选择了借酒浇愁、麻醉自己,酗酒成性不能自已。戴乃迭甚至因此喝出了老年痴呆。由此益发敬佩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能看出阮籍嵇康等的嗜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信哉斯言。

        ■陶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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