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小画师》从儿童视角讲述了民国时期欣洁一家在敦煌艺术研究所的一段传奇经历。一批醉心于敦煌艺术的知识分子在荒僻的莫高窟坚守艺术理想,以坚韧的意志力和闪耀的才华守护着传统文化瑰宝。小说从欣洁一家离开故乡成都,前往西北敦煌莫高窟的漫长旅途开始。少女欣洁原先并不理解父亲对于艺术的热爱和奉献精神,在这种不理解中,她心生怨愤,却也只能默默忍受西北地区艰苦的日常生活。文本摹写了欣洁从被动接受生活的安排,到主动承担命运赋予的艺术使命,成长为一个具有很高艺术才能的敦煌小画师的过程。小说以恢弘富丽的莫高窟千佛洞为社会历史文化景深,以艺术家们对敦煌的挚爱为线索,阐释了小主人公欣洁从胆小孱弱到柔韧坚强的成长过程,展示了一个少女在战乱年代的励志成长史。与此同时,文本在对于小画师的成长叙事中,凸显了特殊历史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淡泊超然的心性品质和坚韧执着的艺术追求。
这是一部具有挑战性的作品,在一个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的时代,将儿童放在厚重的历史时代进行成长叙事,远比进行苦难叙事要难。因为苦难原本就有悲剧的崇高性和审美性,而小画师欣洁的成长则更多日常性,少有尖锐的矛盾冲突和困苦悲惨的人生经历,而更多儿童心性成长的心路历程。由此,这个选题角度对于小说叙事提出了如下要求:儿童文学如何在社会文化历史景深中获得自身的叙述主体性?儿童视角如何在历史情境中获得亲历和亲感的深度模式?
孩子眼里的岁月和时光是显微和聚焦的,日常的琐屑小事和生活的微末细节往往是他们感兴趣的。由此儿童叙述主体有时会在时代历史文化情境中失语,有时又会成为成人社会文化价值观的代言人,这两种情形都遮蔽了儿童叙述主体的真正内涵。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很好地处理了儿童叙述主体和社会文化历史情境之间的关系。欣洁的儿童视角是日常性的,尽管战争夺去了欣洁妈妈的生命,但是孩子的生活依然如流水一般寂静地向前流动,只是欣洁需要面对失去母爱之后的日常。小说文本大多呈现出和战乱年代有一定距离的日常生活场景,然而儿童切入成人世界的视角是独特的,带着强烈的直觉和感性经验。比如痛失爱侣的爸爸借酒消愁的悲伤,从成都到敦煌一路旅途劳顿的艰辛,研究所宿舍土制桌椅板凳和粗劣食物的寒碜,对着家徒四壁的房子哽咽,看着妹妹咽不下咸面片而心生绝望……
小说从儿童叙述主体反观父母人生选择对于孩子成长的影响,让小说折射出更加复杂的意蕴:父亲对于信仰和理想的追求是高尚的,然而对于孩子来说,父亲的坚守和执着带来的物质匮乏是现实存在的,坚硬的生活需要孩子用超过自身年龄的坚韧来承受。比如研究所缺乏经费,人员锐减,闹匪患,孩子们不能到县城上学。战乱尽管未直接波及研究所,然而为了防备流窜的土匪,大人们轮流巡夜。研究所经费紧张,所里养羊给孩子们补充营养,孩子们跟着朱妈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放羊、烧饭和捡拾柴火。孩子们跟着大人们一起织袜子,帮助大人们一起在风沙中清理流沙……孩子眼中的世界是小的,但小世界中别有乾坤。儿童叙述主体在保有儿童观察视角和童年性特征的同时,极其生动细致地从侧面映射了特殊年代的政治经济文化情境。生活是艰苦的,然而因为有着父辈的庇护和关爱,因此又带着生机勃勃的童趣和快乐。比如大丰收里的拔萝卜,观赏像月亮一样的梨花,吃榆钱饭,在上寺大梨树上摘梨子,众人寒夜围炉夜话的寂寞沙洲暖……由此,这种社会景深中的儿童叙述主体的观察、体悟和感受带着生长性,从侧面烘托出艺术家们对于传承敦煌艺术做出的奉献,同时在艰难困苦中生活的孩子们被时代和命运所打磨和砥砺,像沙漠中的胡杨树一样挺拔成长。
儿童叙事主体如果仅仅在日常性层面讲述故事,很难在文本中抵达精神情感的深度模式。这部小说非常重要的一个特征是对于“爱”的多面相的摹写,从而让儿童主体在社会历史情境的叙事中获得亲历亲感的深度模式。
这部小说叙述了令人动容的父爱。欣洁时常会看到爸爸愧疚的笑容,那种带着歉意的小心翼翼的笑容,的确让人莫名心酸。这是个有责任心和爱心的爸爸,但又是一个硬心肠的爸爸。为了守护敦煌艺术瑰宝,不惜带着孩子迁徙到条件艰苦的大西北。孩子咽不下黑馒头的时候,他会认真地告诉孩子:还有很多人吃不饱。他投身紧张的艺术创作,忍心让年幼的欣洁照顾更加幼小的妹妹。然而,在简陋的生活条件下,他细心地给孩子们添置各类生活用品,用废旧画纸糊房顶和墙壁,告诉孩子们: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家。他带着孩子们学古诗,看千佛洞窟,游鸣沙山、月牙泉,让他们领略敦煌艺术和大自然的美。正是这种深沉的父爱,让孩子们在艰苦的物质生活中却获得了健康阳光的成长——爱生活,爱亲人朋友,爱艺术,爱这人世间。
小说文本摹写了令人潸然泪下的母爱。欣洁原本缺失母爱,然而小说通过各类回忆和想象,让不在场的母亲散发出强大的力量。比如回忆妈妈作画的样子,刻画妈妈鼓励欣洁成为一个大画家的场景,妈妈给欣洁裙子上的破洞绣上一朵花,尤其是摹写了洞窟中那个和妈妈有着相似微笑的飞天,她们的笑容都是那么端庄、和善、慈爱和温暖……欣洁妈妈以不在场的身份,冥冥之中默默守护着欣洁姐妹,并给予欣洁投身绘画艺术莫大的勇气和信心。
在整部小说之中,通过儿童叙述主体,还呈现了一种基于友爱和善良的人性人情之美,比如所长中西合璧的人文素养,以大家风范庇护着研究所。东方姐姐让少女欣洁感受到了青年女画家对于生活和艺术朝气蓬勃的爱。尹叔叔身上的豪侠爽朗和干练,甚至于当地老百姓周叔的勤勉和担当,朱妈的勤劳善良,上寺老爷爷的与世无争……爱是凝结所有人的纽带,父爱、母爱、兄弟姊妹之爱,亲朋好友的关爱等等,这个文本最动人的地方在于艺术景深中对于“爱”的多层次多角度的呈现。这些爱闪现着父辈之爱的深沉博大,母性之爱的慈悲宽厚,姐妹情谊的同情理解,亲朋之爱的亲厚温暖。
这部小说的儿童叙述主体在讲述生活故事、摹写爱的精神情感滋润的同时,字里行间渗透着对于中国古典艺术深深的沉醉与自豪。研究所上至所长、专业画家,下至做饭的周叔和打杂的朱妈,都有着对于中国传统经典文化的孺慕之情,拥有守护艺术瑰宝的坚定信念。这种对于艺术和文化的坚守和传承以言传身教的方式影响着孩子们,由此敦煌小画师的艺术人生才有着坚实的社会文化根基,艺术和艺术之美流淌在少女成长的血脉中。飞天壁画作为敦煌艺术的象征性符码,无疑是这部小说的更加超越性的成长表达。
小说文本描述了母亲对于绘画的热爱,父亲在洞窟中临摹写生的身影,所长伯伯回国拯救敦煌艺术的义无反顾,东方姐姐投身壁画艺术的纯粹热烈……儿童叙述主体在对于父辈艺术理想的日渐理解中,开始了自己的艺术成长之旅,从而打通了自己人生的第三个境界——艺术和哲学的层面。在一个传统文化绵延数千年、文化底蕴丰厚的国度,即便是战乱年代,儿童成长也同样浸润在中国传统文化情境之中,现代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以日常经验的方式影响着孩子们,中国式的人情人性之美潜移默化地培植着儿童的身心。
由此,《敦煌小画师》是非常有益的一次文本实践,在保有童真、童趣和童年性的基调上,为我们提供了在日常经验中历练与成长的儿童主体,从而实现了儿童视角和儿童叙事的深度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