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作的初衷,是想把我对情感的认知通过作品传达给我的读者,以引起他们对情感问题的思索。
宋朝文学家欧阳修对作家周大新的影响不可谓不深。
少年时代,周大新读课本上的《醉翁亭记》,就记住了他的名字。青年时代,又读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他喜欢欧阳修笔下的恋情,觉得字字情深。中年时代,再读他的《玉楼春》,更觉得欧阳修把情人分离的那份伤感写得无比到位,就把这首词一直记在了心里。待到老年,写作关于离婚题材的长篇小说时,周大新站在男主人公的立场上,去想他内心里的感受,一下子就想起了欧阳修《玉楼春》这首词,想起了词里所传达的那种伤感那份意境,于是就决定用这首词里的句子或词意来命名。
据周大新透露,他一开始用的是《看尽洛城花》。责编知道他的用意后,建议改用《春风易别》。后来臧永清社长建议用《洛城花落》。“最终我同意使用《洛城花落》为书名,寓意自然是感叹:婚姻这朵花到底还是落了。传达的是一份无尽的伤感。”周大新说,连续几年把精力倾注在一部书上,需要持续不断地写作,自己的身体受不了长篇创作的劳累,所以此后想换个样式生活,写点短东西。
中华读书报:小说的主人公壬慎、幽岚都很优秀,通过相亲恋爱结婚,但婚后一系列的工作压力、买房压力、孩子教育、老人赡养……问题接踵而来。小说真实地呈现了当下年轻人所面临的婚姻问题,关于婚姻和家庭的那些细枝末节深深打动着我们。所有这些细节,你是怎么掌握的?
周大新:我接触了太多的年轻人,也有很多年轻朋友,平日里喜欢听他们聊天发牢骚,愿意听他们诉说生活的不容易。也到一些年轻人家里做过客,亲眼看见过他们的日常生活图景。再就是我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年轻时生活中的种种烦恼都还保存在记忆里。一旦开始写婚姻家庭的日常状况,这些存储在脑子里的东西就一下子都涌到了笔端。人活着哪有容易?家庭生活美妙的时候能有多少?我就想把这种真相写出来。
中华读书报:故事的开头以独白交待人物的背景,手法比较平实,但结构很巧妙,小说中引入雄氏宗族大事记,故事中嵌入故事,历史与现实无缝对接。
周大新:长篇小说创新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看你怎样用新鲜的结构来讲述故事。天下离婚的故事太多了,世界上能讲述离婚故事的人也太多了,怎样讲一个能给读者带来新鲜新奇感和历史厚重感的离婚故事,是我在开笔之前很犯难很烦恼的一个问题。最终,我采用了现在这种讲法,我渴望我的读者朋友们在拿到这本书之后,有读它的兴致,读完了,能觉得它未落俗套,进而能思考一些东西。
中华读书报:婚姻的破裂常常只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两个人走上法庭的时候,幽岚历数壬慎种种令她无法忍受的事情,是我们在生活中也会遇到的,所以很容易引起共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美国电影《婚姻故事》,它讲述的也是离婚,但没有将爱歇斯底里地撕碎给观众,反而将甜蜜、守护与温柔融入其中。您写《洛城花落》,动意来自什么?
周大新:现在回首最初的写作冲动,就是来自我听到和看到的一些婚姻悲剧,有夫妻双方互残的,有一方自残的;有杀夫的,有杀妻的;有没离但变成路人的;有离了变成敌人的。其中有一个短视频给我带来了很强的刺激。在朋友传来的那个短视频里,一位年轻的妻子在街上当众打她的丈夫,打耳光、用脚踹,边打还边骂。不知道那位丈夫做了什么事让妻子如此动怒如此不讲情面。但那位丈夫始终没有还手,只是一个劲地后退。这让我很替那位丈夫感到难堪。看完之后我想,那位丈夫一定在深爱着他的妻子,要不然,他决不会如此窝囊。正是爱,给了那位妻子打人的权利。试想一想,倘是一个他不爱的女人来打他,那他肯定早就开始了还击。由这个视频,我又想起了现在很多离婚案的提起者,都是女性,这当然是社会进步、女性经济独立、女子地位提高的结果,但会不会也有另外一种情形,即女方没有体谅男方的苦衷、没有细致感受男方爱意而起的悲剧?
这个想法一直折磨着我。渐渐地,写作的冲动就有了,一部小说的雏形就有了。
中华读书报:与其说是写离婚,不如说是一部关于爱的故事。小说结尾,写壬慎其实是因为偶然的原因患有艾滋病,才故意疏远妻子,不是不爱,而是不能再爱,令人动容。能否谈谈您对婚姻的理解?对于笔下人物,是怀着怎样的感情?
周大新:如今,因为离婚率高,因为遭受婚姻挫败的人多,很多年轻人不再相信婚姻,甚至不再相信爱情的存在。大城市里主张不婚的人在增多,年轻人中不婚的人群在扩大。选择不选择婚姻,这是个人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我在这部小说里,只是讲述一对年轻人的离婚故事,把我对婚姻和爱情的认识说出来罢了。
婚姻,只能给人一份常人都有的日子,让你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并不能保证会给人带来幸福。想要幸福的婚姻生活,需要你具有另外的本领,比如弥合婚姻裂缝的本领。婚姻,是人类管理自己情欲和繁衍的一个重要发明,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发明,人类才走到了今天。但这个发明像人类的其他发明一样,也不完美,也会带来副作用。眼下,我们还没有更新的发明来替代它,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它的副作用。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它的副作用,就一下子抛弃它;也不能过度美化它,否定它的副作用。也许在将来,我们的后代会发明出更好的管理人类情欲和繁衍的方式方法和制度。
对于小说中的两个人,我都怀着深切的同情。当然,对于壬慎,我的同情更多一些。在大城市的家庭里,男性身上的压力往往更重,他们被赋予了支撑家庭的责任,无可逃避。倘有逃避的打算,就会被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所看不起,他们就再无立足社会的可能。在一个家庭里,女人通常可以抱怨和埋怨,但男人很少这样做,因为越抱怨埋怨就越会显出他的无能。他们一般是把所有的不快都吞进肚子里,他们活得更不容易。
中华读书报:新《民法典》已颁布,“离婚冷静期”成了热搜词,这些都为现在婚姻制度、为女性如何确立在婚姻中的位置提出了新的话题。《洛城花落》正好在这时候出版,是赶巧了吗?
周大新:我开始写作本书时,还不知道国家要颁发民法典,更不知道婚姻法中关于离婚增添了冷静期。这的确是赶巧了。不过,在过去的离婚庭审前,有的法官也会让当事人冷静一段时间再开庭。我是非常欢迎民法典中关于离婚增加了冷静期这一条款的。因为过去的确有夫妻在一怒之下离了婚,冷静下来又后悔了。我曾经听朋友讲过一对年轻人离婚的经过:夫妻俩都是独生子女,都很任性,有一天两人一同逛商场时,为买不买一件东西发生了严重的争吵,结果妻子很生气,走出商场后对丈夫说:咱俩不玩了,离婚!男子也很愤怒,回道:离就离,要离现在就去办手续!女的撇撇嘴:办就办,难道还怕你办了不成?当下两人就去了离婚登记处,很快就办完了协议离婚手续。可回到家以后,两个人都哭起来了。
中华读书报:李敬泽先生从《洛城花落》想到福楼拜的《情感教育》——您认可吗?
周大新:敬泽先生这样说,我很高兴。这部书说到底是写情感的。当然,这里的教育是一种比喻,是一种借用。我写作的初衷,是想把我对情感的认知通过作品传达给我的读者,以引起他们对情感问题的思索。人类的情感极其玄妙,要说透它谈何容易?只说爱情这种情感吧,它的发生时机有时是在四目相对的一瞬之间,有时又是在经年的相处中才缓慢滋生;它通常存在的时间是36个月或48个月,很少超过七年,之后就开始蜕变成别的情感,或是亲情或是友情或是无情或是绝情;它发生之后很容易向婚姻过渡但并不一定就走向婚姻,但它必然带来的一个结果是:两个人都会为其痛苦;它存在的规律是:越强烈越耀眼存在时间就越短;它最大的特性是:多变且容易迁移;它的作用是:既让人享受那种绝妙的人生快乐,也让你尝尝在猜疑、怀疑、焦虑的陷阱里挣扎的味道。
中华读书报:您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如何?听说《洛城花落》是作为长篇小说写作封笔?
周大新:眼下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还好,但马上就七十了,做事很容易感到累。长篇小说这种小说样式的写作,需要很多的体力,我想就罢了吧,去干点体力消耗少的事。我得学会撤退,懂得罢手。所以选择用这部书为长篇小说写作封笔,一是因为它是我的第十部长篇小说,凑了个整数;一个是因为它是写“爱”的,用它来告别,对我的长篇小说读者算是送了一份礼物。
中华读书报:写了四十年,真的可以做到封笔吗?如果封笔,接下来做什么?
周大新:我只是不写长篇小说了,并不是完全封笔。我以后主要想写点散文随笔和其他一些短东西。三万字的电影剧本是我年轻时最爱写的东西,以后也许会写一点电影剧本。有时间了还想练练书法。文字是我最美的恋人。我不会离她太远,离远了我肯定会对她心生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