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饮酒已有多年,无他,遵医嘱而已。但在酒桌上,这理由很难得到认可。俗语有云,喝酒小心三种人:红脸蛋的,梳小辫儿的,带药片的。我属于带药片的。而一个人如果不喝酒且写诗,那会更糟些,有李白的斗酒诗百篇做参照,大家总是认为,诗人不喝酒是不可思议的。
其实,我也是喝过酒的,甚至曾经是好酒一党。
我人生的第一次喝酒,大概是五六岁时,家里来了客人,吾父交给我一个瓶子,让我去供销社打酒。我打了酒回来路上,出于好奇,就拔开瓶塞喝一点,走了一段,又喝一点,如此多次,还没到家,就晕坐在路边,靠着墙,挣扎多次无法起身,吾父寻了来,自然是一顿胖揍。而那酒是啥滋味,早已忘却。真正识得酒滋味,是在上中师后。学校在沛县,那里是武术之乡,民风颇彪悍,到处都是喝烈酒的人,我抽烟喝酒都是在那里开始的。记得有些周末,我和一个同学从铜山乘小火车回学校,到沛县时已是晚间,那时不像现在有夜市之类,饭店少且关门早,我们便在校门口不远的小卖部买一碗散酒,加一袋鸡蛋糕,一人一口地喝掉吃光,醺醺然去宿舍。沛县的狗肉颇有名,有次和同学去菜市场的狗肉店打牙祭,看见一个壮汉喝酒吃肉的情形,多年不能忘。那人将一坨肉放在一张大饼上,撒些生花椒,即卷而食之。每吃一口肉饼,就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喝一口,下咽时咕咚有声。如此吃相,看得我目瞪口呆,因若只是大口吃肉,不过一吃货耳,配上大口喝酒,即时便有了草莽气和英雄相,令人心动。
古人云“酒以合欢”。一群人围在一桌喝酒,实乃欢乐之事。明人黄周星说,“饮酒者,乃学问之事,非饮食之事也”,此说见《清稗类钞》,我深以为然。而前人论酒,有以汾酒为英雄、绍兴酒为美人者,盖谓饮汾酒如晤英雄,喝女儿红则如坠温柔乡。妙哉斯言,饮酒如此,大约才算真的饮出了文化吧。这位黄夫子还认为,喝酒的时候探讨学问,是一件快事。群聚饮酒是大热闹,居家浅斟慢饮则有小乐趣。我毕业后在一小镇学校教书,住大杂院,夏日傍晚,把八仙桌搬到院内空处,炒两个菜,饮一杯白酒或一两瓶啤酒,边饮边和邻居闲话,或者就邀邻居凑过来同饮,日月的平和安乐皆在其中。而后我弄文学,渐渐踏进文学圈子,时不时参加研讨会之类,囿于规则,会上总不得放言。真正的讨论在哪里?我以为,在酒桌上,会前会后的小聚,酒到酣处,大家陶然忘机,说话少了遮挡,往往把得罪人之类撇在一边,借着酒兴激发,不时有令人击节的金句诞生,且因彼此的评判见了肺腑,觥筹交错间更容易引为知己。
饮酒,以喝闲酒为最佳,因心无挂碍,轻松很多。那时,几个老友凑在一起喝闲酒也常会喝高,然后红着眼睛吹吹牛,说说大话,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醉也就醉了,并不用担心不良后果之类。不醉不归,往往也属于这样性情的场合。所以李白有诗云“美酒聊共挥”。我观古人诗文,动辄就要醉去,似乎是以醉为美的。但诗人往往言过其实,他们说的大醉,一般恰恰是微醺,如陶渊明《饮酒》二十篇序云:“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有题数句自娱……”李白也说自己经常是大醉写诗的,我却有点怀疑,“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但以我的经验,写诗,微醉时尚可操作,若真的烂醉,实在是无法写的。真的醉了,要么发酒疯,要么呼呼大睡,哪里还能吟诗作对。
饮酒是一种文化,求其意境,但酒终究是兴奋剂,容易使人难以自持而陷入狂饮。我酒量小,易醉,常自惭,后来想通了,饮酒吗,醉,属于理所当然,若有什么人酒量巨大,怎么喝都不醉,那还有甚意趣。诸葛亮说:酒有四德,合礼,致情,适体,归性。诸葛亮一生谨慎,大约酒是没有喝大过吧。我的感觉,当我饮至二两,这四德都还在,再往上,就难说了。人人酒量不同,有的甚至相差甚大,所以,饮酒的文化中也许应该有一条:按量分配。这是理想主义的分酒法,但在现实中,基本却是平均分配。所以,我每见有酒量大者,上了桌,顾盼自雄,一副有恃无恐模样,心中便暗自痛恨。而席间若说到某某人没甚酒量之类,量大者又不免流露轻视状,甚或鄙夷状。让人不平呀,酒量大小乃天生,无法靠后天努力习得,而吾不幸,天生竟成了受人鄙视的一党,所以,每与海量者同坐饮酒,常有从狼伴虎之感,惶惶然,惴惴然,怕被针对时要去艰难求生。后来戒了酒,在酒桌上反而安逸了许多。再后来又调离了原单位,到了现在生活的南京,因不饮酒,朋友们不知我深浅,甚而有人传言说,我现在只是不喝而已,过去能喝的时候,酒量还是蛮大的。我心中一乐,原来戒酒还有如许好处,甚至我这曾经备受打击的心灵,都顺带着得到了虚荣的补偿。
大醉,大概只有写在诗里是美的,实际上却极难受。醉醺醺的日子,时有五腑六脏被掏空的感觉。
我赞成喝点酒的,每见有人醉态可掬,不免怀念从前喝酒的日子,并想起喝酒的种种好处来。且自从戒了酒,才发现副作用很大,比如我现在虽然也凑酒场,但等大家饮到酣处,情绪高涨时,我却跟不上,像个游离于现场之外的人。再如当初没戒酒时,与老婆生了气,我便会饮几杯,装醉睡去,老婆也当我喝了毒药,即时休战,现在战事起时,因不饮酒,无可遁逃,只能心烦意乱地听她聒噪,悲哉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