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中东,宗教一步步被政治化,引起诸多纷争。“追逐女巫”(lachasseauxsorcières)原本是一个基督教文明发展史上的宗教迷信现象,现被引申进意识形态和政治斗争范畴。如今大洋彼岸又掀起“追逐女巫”的恶浪,大有再度席卷欧罗巴之势。其实,“追逐女巫”原来潮起欧洲。15世纪初,旧大陆沉沦在中世纪的黑暗之中,天主教会以此镇压异端,阻遏离经叛道。公元1420—1440年间,正统基督教派以巫术魔法(lasorcellerie)为敌,视之为万恶之源。英语“witch⁃craft”更直接将矛头指向“witch”(女巫)的妖术,故有“巫魔夜会”(sabbat)的说道。“sabbat”本意是犹太人每周六的安息日,但中世纪的巫师将之说成是巫婆在魔鬼撒旦主持下的疯狂舞会。每到夜幕降临,各地女巫纷纷骑着“扫帚”前来聚会,群巫在月光下围着圈,变形为山羊般的魔鬼,恣肆腾蹈欢宴,吞食婴儿。“女巫”委身撒旦,奉献自己的灵魂,彻底背弃天主。在天主教会看来,魔鬼撒旦是救世主耶稣基督的天敌,任何与撒旦串通、参与夜会的女子都是在人间与魔鬼结伙、损害基督教社会的“女巫”,必严惩不贷。她们于是成了继异端分子、麻疯病患者和犹太人之后,受天主教迫害的对象,若遭揭发,就要被押进“宗教裁判所”审讯,一旦定罪,即被送上火刑堆。
在“福哉,马利亚!”的祈祷声中进行的“追逐女巫”,声势浩大。当时,遭火焚惨死的“妖人”逾十万,遍及瑞士、匈牙利、意大利、荷兰、德国城乡,直至苏格兰和斯堪的纳维亚,其中约80%为无辜妇女。谣传中,女巫炮制鸡汤、蛇羹害人,在信众中巡视的讲道人鼓励检举,导致热衷于无中生有的教徒寻机诬告、构陷女性。1431年至1449年,天主教士们在巴塞尔召开的几届主教会中颁布教谕,渲染“巫魔夜会”的威胁,煽动起阵阵迫害风潮。法国里昂的多明我会修士积极响应,竞相在城里“追逐女巫”,监禁嫌疑犯,为之建立一种特殊宗教法庭,趁机扩大宗教势力范围。由此,对“巫魔夜会”的恐惧从勃艮第封邑的阿尔卑斯小区,蔓延到意大利的翁布里亚和莱茵河谷。
1459—1461年间,在勃艮第公爵统治的阿拉斯城发生了一系列对所谓“女巫”的审判和处决,这一风潮迅速伸延至其他基督教会辖区。地方宗教法庭由当地贵族、阔老和布尔乔亚联合组成,罗马教廷派出仲裁代表,同当地主教密切配合行事。一般来说,揭发人并不直接指证被控者曾赴巫魔夜会,而是将自己的不幸,譬如丢了牲口、死了孩子,或是葡萄园遭冰雹袭击等自然灾害上诉法庭,将不幸归咎于巫术作祟,制造出“追逐女巫”的社会氛围。
在瑞士莱蒙湖畔,被指控者先被投入牢房,等待审判的时间可长达数月。到了法庭,她得明誓“说真话”,揭发自己在“巫魔夜会”上碰见的人,被指控者往往不得不作伪证,连坐邻里受累,乃至冤屈一整个群落。法官为达目的,经常命令将被告双手背剪吊起,然后骤然松绳,使其从绞架摔落地面,反复数次,直至获得施刑的预期效果。如果法官达不到逼供的目的,被告拒不悔过,那么就要按俗权将其处死,或斩首,或淹死,最多的是处以火刑,令其死无葬身之地。英法百年战争时,圣女贞德(让娜·达克)被诬违背天主教信仰,是跟魔鬼交往的“女巫”,用曼德拉草耍巫术、熬春药。这本是无稽之谈,她本人根本不知道曼德拉草为何物,只听说那原是个赚钱的营生。可她还是于1431年在鲁昂被主教彼埃尔·戈松主持的宗教裁判所定罪,被一个英国士兵绑上火刑堆,当场烧死。英国人称呼让娜为“法国女妖”。让娜之死最终成就了传奇,在维克多·弗来明摄制的影片里,英格丽德·伯格曼饰演这位法兰西杰出女性,被捆绑在火刑柱上火焚。
1862年,在雨果《悲惨世界》问世的同时,法国历史学家兼作家米舍莱(1798—1874)迅如闪电般发表了他的小说《女妖》(La Sorcière),描述土伦一个女子的殉难。因该书仅用数月写成,米舍莱也被时人称为“文学陨石”。米舍莱时年63岁,跟生病的妻子在土伦过冬。1961年12月,他刚完成关于路易十四之死的写作,突然心血来潮,对“追逐女巫”现象产生兴趣,似乎觉得这一主题如同“法国大革命”一样,在他的《法兰西风俗志》里不可或缺。可惜,这一选题并不为当局看好,甚至差点儿被查禁。他的《女妖》取自卡特琳·佳德耶尔的《土伦志》,描述土伦当地一桩审讯“女巫”的案件。该女子因采用祖传药方,用草药“labelladone”(颠茄)治病而被妖魔化,被视为“异端”遭到惩治,这实质上针对的是“启蒙哲学”。
通过叙述这一事件,米舍莱揭示了14世纪至17世纪妇女在西方世界受虐待的黑暗面,表达了他对教权主义的反抗。到20世纪,历史文献专家曼德鲁(1921—1984)继承米舍莱的精神,于1968年发表论文,从社会学层面探讨“追逐女巫”这一历史现象。另一意大利学者、博洛尼亚大学教授卡罗·金斯堡也于1989年出版《女妖的安息日》一书,追溯“巫魔夜会”的发源史,强调“sabbat”构成一切可能“宣叙调”的“矩阵”。他还提及自己阅读米舍莱所著《女妖》获得启示,悟到“女妖”乃是反抗者的化身。
金斯堡在威尼斯等地查阅了大量历史档案,发现民间与天主教教会对“妖术”历来持有不同的文化观念。民间的社会风俗并非如天主教所称,断言妖术皆为“妖孽”,反而存在着不屈服法庭裁判、反抗邪恶的善良“妖女”形象。故而,他在《女妖的安息日》里,采纳形态学观点,提出“欧亚猜想”,旨在从历史推论中找出形态连接,来推翻天主教既立秩序中偏执的善恶二元论,揭露占统治地位的强者哲学。因为那是当政者制造伪证、构陷被指责者的阴谋手段。
金斯堡在比萨大学就读时,也曾查阅莫德纳关于宗教裁判所的国家档案,撰写关于“追逐女巫”的历史论文。他描述了女农民契阿拉·希诺里尼被当作女巫推上宗教法庭,始终不屈的事迹,证明“巫术”是对强权的一种抵制。他还谈到20世纪60年代一些青年因读葛兰西的《狱中日志》受到当局威胁的事。葛兰西(1891—1937)是欧洲共产主义理论家,遭法西斯头目墨索里尼下令逮捕并判刑,后被折磨惨死。还有早先的罗莎·卢森堡(1871—1919)也因共产主义信仰被害。而后的德国纳粹希特勒更疯狂地针对共产党和犹太人,开展了大规模的“追逐女巫”行动。
在世界现代史上,最臭名昭著的“追逐女巫”发生在自由女神高举火炬的美国。20世纪50年代,大洋彼岸的“自由世界”盛行翻版的中世纪“宗教裁判”——“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法国《拉罗氏辞典》这样解释麦卡锡主义:“这是一个反非美活动的极端反共政治纲领,50年代由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1908—1957)煽起,导致在整个联邦辖区,以及电影、大学、报界等艺术与知识界的诉究,涉及亲共嫌疑分子,乃至一般的进步人士,即所谓的‘追逐女巫’。”
这里提到的约瑟夫·麦卡锡,是美国威斯康星州共和党参议员(1947年),一个丧心病狂迫害共产党人和疑似异见人士的政客。
在他的点火鼓动下,美国全境“追逐女巫”运动甚嚣尘上,美国联邦调查局头目胡佛大搞“非美活动者”黑名单和非法审讯,特别瞄准公众喜爱的电影艺术家查理·卓别林,辑录了两千多页的卷宗,称卓氏是“布尔什维克”,在他乘坐“伊丽莎白女王号”邮轮赴英途中吊销了他的美国签证,迫使这位知名电影表演艺术家终身流亡异邦。被麦卡锡之辈以“亲共”罪名驱赶出境的,还有寓居瑞士的著名黑人歌唱家保罗·罗伯逊等人。其实,这些遭放逐者都不是共产党人。更荒唐的是,玛丽莲·梦露的前夫,当代剧作家阿瑟·米勒也被指疑似“男巫”,无端遭受欺压。
2015年,中国著名话剧导演王晓鹰曾将阿瑟·米勒的名剧《萨勒姆的女巫》搬上北京的话剧舞台,还特邀笔者前去观看。阿瑟·米勒的剧作于1953年首演,他笔下呈现的,是1692年美国马萨诸塞州萨勒姆镇清教戒规阴影下的“追逐女巫”现象:牧师帕里斯见一伙少女赤身裸体在萨勒姆森林里舞蹈,疑心自己撞上女巫,便请人前来驱邪逐巫,闹得全镇不得安宁。荒诞的是,镇上富户普罗克托反被森林裸女们指控为巫,被推上绞架当了冤鬼。萨勒姆本是17世纪末叶清教徒为从神经症中解脱、乞灵于除巫之举的所在地。阿瑟·米勒只不过借之讽刺一种残酷的歇斯底里而已,很难说他是“亲共分子”,或跟共产党有什么瓜葛,更不能说他在影射美国当局,但他却成了麦卡锡之流的迫害对象。
不言而喻,这一切都让人联想到美国政客蓬佩奥的言行。他竟然无视道德准则,妄下雌黄,企图在国际范围内鼓动一场新的“追逐女巫”运动,令闻者咋舌。孰不知,历史的教训不应忘记。麦卡锡之流当年倒行逆施,不仅遭主持社会正义的美国民众唾弃——他们觉得在标榜“信仰自由”的国度里不该如此横行霸道,而且在1954年他也被美国参议院引以为耻,指斥其谬,将其观点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除了政界,在文艺界,两度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伊利亚·卡赞也在麦卡锡运动中特别卖力,他揭发演员约翰·加菲尔德,且亲自到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作伪证,使后者从此被好莱坞拒之门外,在39岁死去。卡赞因种种“追逐女巫”的劣迹,声名狼藉,为人所不耻。当今又在发动一场“追逐女巫”运动的蓬佩奥之流当引以为诫,勿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