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枕边书有哪些?您的枕边书会经常变化吗?
吴承学:很惭愧,我枕边并不放书。我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和书一起度过,书本是我的日常必需品,有如工人农民的劳动工具。劳作之人不会抱着工具上床,我也极少在睡觉前看书,以免既影响视力又影响睡眠。有些人看书可以催眠,我则是一看书就兴奋,就无法入睡。如果说,枕边书泛指那些可以比较轻松、随意阅读的书本,那我倒是有的。
近年来,我看得最多的“枕边书”是学界前辈与朋友的赠书。对这些书,本来是应该盥手拜读的,但时间又不允许,所以除了个别书能细读之外,多数只能翻读,其中看得最多最细的是师友赠书的序跋部分。每次收到赠书,第一时间就是看其序跋,所有赠书的序跋我都是经眼的。看熟人的序跋,感觉亲近、亲切。司马迁在《孔子世家》里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我读师友序跋,就像和他们相晤,听他们谈治学、聊人生,了解其近况,体会其感情,可谓是见书如面。
您喜欢藏书吗,最重视哪些书?
吴承学:读书人多是对书“贪而无厌”的“书痴”。无论好书坏书,在他们眼中都有独特保存价值,难舍难弃。我们的书已很多了,藏书量仍在不断快速攀升。书痴的书房,就像皇帝的后宫和富翁的存折,明知用不了那么多,可还是在不断积攒着。中山大学心理学系有一位教授,曾在国际著名心理学顶级期刊《PsychologicalScience》发表论文,其研究表明:数钱可以减轻心理和生理的疼痛感。也许,对于爱书人来说,望着书房那一排排、一堆堆的书,颇有点将军阅兵的感觉;时常摸摸书,就能产生心理和生理的快感。我父亲一辈子喜欢看书藏书,晚年高度近视,晚上看不了书,但半夜总是起来腾挪摩挲那些书本,把书柜里的书取出来,又换一个位置重新插放进去。寒暑不易,乐此不疲。以前我总以为这是老年人一种特殊怪癖,现在才慢慢理解他,其实是在摩挲书本的过程中获得某种满足感,或者这些书能唤起生活中的一些回忆。我现在渐渐也出现书房“怪癖”,闲暇时会站在书架前“发呆”,怀想起每本书书内书外的故事。读书人所藏的书籍,其实就隐藏着部分个人的历史。
如果从版本的角度看,我并没有什么珍本,我也从来不去搜罗和收藏珍本。我的藏书以使用为目的,并不讲究版本的收藏价值。但敝帚自珍,我所珍爱的藏书主要两类,都是陪伴过我,和我的生活有密切关系,能激发回忆光阴岁月的书籍。
一类是家传的书。我父亲年轻时钟情文史之学,1945年曾在重庆参加“大足石刻考察团”,当时才25岁,是最年轻的团员,有《大足石刻考察团日记》一文传世。解放后回到潮州一中任教导主任兼语文老师。父亲当时的工资八九十元,在潮州属于屈指可数的高薪阶层。他不喜交际,除了抽烟、饮茶之外,最大的兴趣就是购书、看书。父亲每月花了不少钱购书,购了许多古今中外的名著,如他购的1962年人民文学版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至今仍是我的常用书。
一类是师友的赠书。我在中山大学的老师卢叔度、黄海章、王季思、邱世友、苏寰中、刘烈茂等先生,在复旦大学的老师王运熙、顾易生、章培恒等先生,都已仙逝。他们亲笔签名的赠书,对我而言,独一无二、不可再得,是我书房中的珍品。我本科指导老师卢叔度教授是最早引领我进入学术研究的老师,我在本科阶段,他就要我协助他整理《我佛山人文集》。他的为人和他的名字一样,颇有魏晋风度,令人回想。他签名送我的书已有40年了。王运熙先生签名赠我的书最多,有十多本(含合著)。最早一本是1987年齐鲁书社版《中国古代文论管窥》。这一年,我刚到复旦随王先生读博士。最后收到王先生的签名本是2010年9月所赠的复旦大学出版社版的《谈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与研究》。王先生在给我签赠书上的称呼有几种:同志、兄、弟,以“弟”最为亲切。2005年7月,他寄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文心雕龙探索》一书,在扉页上用挺逸端庄的小字,写下“全面观照,准确把握,正本清源,探明原貌”这一段话赠我,并标明是“治学自警语”。每句话都很朴素,但都难以做到。每次看到王先生的手泽,我就会想起他严肃认真的音容,惕然而惧,对于学术绝不敢有轻慢之心。2013年,我收到寄赠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王运熙文集》五卷本,当时王先生已住院了,因病重在床,无法在赠书上签名。这是我所藏王先生著作中,唯一没有先生签名的赠书,它总是引起我对于先生的思念。
您在学生时代读过的书,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本?现在作为中山大学的教授,您会为学生推荐书目吗?
吴承学:很难说哪本印象最深,但可以举一本书为例。我小时候读过叶圣陶《评改两篇文章》,是1964年北京出版社出版“语文小丛书”之一,很薄的小书,名义上是书,其实就是一篇略长的文章。当时阅读,就受到很大的触动。叶圣陶先生以报纸上两篇文章为例,逐字逐句地谈如何修改文章的。我在看叶先生的修订意见之前,根本看不出有任何问题,叶先生对原文章的每句话都加以评点,原文差不多都需要修改,比较之后,感觉修改得很有道理。叶先生通过文章个案,进而谈及文章的字、词、句、段,如何写得更为简练、中肯,精益求精。我读这本书的教益就是好文章是修改出来的,文章的修改永远没有终点。这本书让我养成临文而惧的习惯,对于文字保持一种敬畏之心。我曾经建议学生看看这本书,学习如何修改文章,但发现现在的读者已很少人知道这本书了。
推荐书目是一件很重要而且需要学问的事情,不过,这也是见仁见智的。朱光潜先生曾对年轻人说:“我不能告诉你必读的书,只能告诉你不必读的书。”在这个知识爆炸的网络时代,年轻人获得信息的渠道和速度远超我们。我感觉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无论是必读的书还是不必读的书,都难开出书目来。许多新书,我倒是从学生那里听到,然后再找来读的。这种情况恐怕不仅我一人如此。当然,年轻的老师会好一些。但老师是会老的,学生则永远年轻。我并不觉得要学生介绍新书目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我承认现在看的书要比学生少了。当然,在专业方面的经典文献,我可以也乐意给学生推荐书目。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
吴承学:一般人游览胜景,喜欢集中在“观景台”观览,所处之地相同,所见之景也必相近。特别的观景角度才能看到独特的景色。读书也是如此,读者若按大致相同的路数去读,所得则也大致相近。若别出蹊径,在近远高低处俯瞰、仰视,前瞻、回眸,则必有新的感受。我称之为陌生化读书法。
习书者知道,王羲之《兰亭序》324字,重复的“之”字有20个,各有不同写法。但我们很少会注意到其他重复的字。比如,《兰亭序》反复出现“怀”字,“游目骋怀”、“取诸怀抱”、“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不能喻之于怀”、“所以兴怀,其致一也”,重复了六次。“俯仰”一词重复了三次,“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魏晋南北朝文章中,“俯仰”一词用得特别多,如嵇康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陶渊明《读山海经》“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俯仰”这个词与玄学关系很密切,是从《易经》来的。那个时代的人很喜欢用“俯仰”来表现对天地的观察、对人生的态度、对宇宙的感慨。《兰亭序》中“兴怀”与“俯仰”的重复,比“之”字的重复,意义更丰富。这两个词反复使用,表现出那个时代人们受到玄学影响而具有的特殊眼光和感慨。
您觉得古人的读书态度对于今人有什么可借鉴之处吗?
吴承学:我觉得古人的读书态度至少有两方面可以借鉴。一是注重个人道德感,以培养品德作为读书的目的,这就是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一是注重社会责任感,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这就是古人所倡导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两种对己对人的关怀,其实是浑然一体的。中国现代社会已发生了根本变化,无论是读书人,还是书本的内容与内涵,读书的背景与目标,读书的方法方式,都已截然不同。但古人对于读书人的个人道德感与社会责任感的重视,仍有其积极的意义。今天的读书人面对复杂多变、充满诱惑的现实世界,也许更需要道德自律和社会责任感。当今社会所急需的,绝对不是只有知识的人,而是有知识、有品德、有道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