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林继中教授逾三十年,读过他的许多专著,佩服他是一位兼做文献与鉴赏、讲究理论与实践的优秀学者。这次《林继中文集》结集出版,皇皇八册,内容丰富,多半为首次见到,对林先生的学术成就又有许多新的认识。
记得认识林先生后不久,我为他的新著《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写书评,读到与此书相关的一些文献,知道该书是他在萧涤非先生指导下完成的博士学位论文。初觉这样的学位论文很特别,不是个人的专著,而是宋人一部残佚杜诗注本的复原,论述部分仅书首部分数万字。沉下心来读,可以体会此一工作意义重大。宋人注杜,由九家而百家、千家,虽存宋本多种,然个人注本几无所见。赵次公年辈甚早,是最初作杜诗全解的几家之一,后集注本行而单注本废,学人看不到宋人注杜起点的面貌。不幸之幸是,赵注原本之丁、戊、己三帙,即后半部,居然有二残本保存,一为明前期钞本,存北京图书馆;二为前本之传钞本,存成都杜甫草堂。最早介绍赵书有存的是四川师院雷履平先生,林先生继起而校辑复原,既据二钞本残帙精心校订,又据宋以后注杜群书辑录录不存之前三帙。这一工作极其繁复,学术要求很高,其学术史意义绝不亚于任何专著。因赵书之刊布,我们可以看清宋人注杜的起点水平就很高,赵次公厥功至伟。赵书没有受书商的影响,故引征丰富,解说详尽。以残帙存赵注与九家注以后各家引赵注比较,虽精华有存,但解诗精彩及独见处,也删刈过甚。林辑校订精审,贡献巨大,学界多有好评,我当时也认为此书工作具有学术示范意义,许多失传的古籍如果条件具备,可以因此而起死还生。
林先生是杜诗学大师萧涤非先生的学术传人,所著《杜诗学论薮》收录了他研读杜诗的一批力作。宏观研究杜诗者,如《论杜甫“集大成”的情感本体》,指出杜诗能保持人性的本真,古人叫真性情,今人强调心理本体、情感本体,“真性情就是能体现人性本真的性情”,抓住了杜诗成就的关键。《杜甫——由雅入俗的拓荒者》也极其有识,揭示杜诗从高华雅逸的贵族气派中走出,表达平易近人的世俗风度,这一转变直接影响了中唐诗人的审美趣味,成为唐宋转型的分水岭。《杜诗〈洗兵马〉钱注发微》是杜诗单篇研究的难得力作。钱谦益注此篇,借他人之语自誉“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林文则以两万多字的篇幅,先讨论此诗之作年在乾元元年春,再结合此时朝廷内外的政治角力与军事进退,从新的语境中探讨杜诗的意旨,并对仇兆鳌、浦起龙的发挥一并加以讨论,其中涉及玄、肃父子间的矛盾,由此而引出玄宗旧臣与灵武新贵的冲突,说明钱注之识见与发明,也指出他的偏见与误失,更从全部杜诗考察的立场,说明写此诗时是杜甫对肃宗期望值最高的节点,其后一路下跌。以详尽的文献解读为起点,从历史人事的大背景,结合诗人的经历,运用西方各种现代手段,对钱说既不盲从,也不轻弃,客观冷静地理清谜团,为学术论文之优胜之作。我对《诗心驱史笔——杜甫〈八哀诗〉讨论》一篇也很有兴趣,因为本师朱东润先生早年从传记文学立场,表彰过此组诗之价值。林文从创格、伤时、繁简、诗史、诗心等角度,全面讨论此组诗的价值,对前人之误失多有讨论,颇有新见。
《文集》中所收《文化建构文学史纲》一书,陈伯海先生与赵昌平先生作序推荐,出版时影响很大。承林先生赐书,当时就有机会读到。此书以魏晋至北宋文学研究为中心,用西方文化建构学理论重新考察文学之种种变化,提出许多独到的见解,如以中唐划分魏晋至北宋文学发展为两大块,中唐后雅俗文学的交流态势,魏晋至盛唐文人心路历程的文化因素,以诗意化追求与诗性思维两个层次来考察情志与语言的转换机制。与八十年代受西潮影响空泛地探讨新方法之诸论著有很大不同,此著既以文学为本位,又充分吸取文史各界的研究成果,涉及士族文化的基本特征、两税法与市井文化、党争与士人的生存空间、以诗取士与世俗地主的知识化等复杂问题,也关注雅俗之争的社会背景、雅俗回旋的文学表现、儒学转向与伦理入主文学等前沿课题。由于饱读文本,兼涉文史,视野独特,体会深切,这部著作确实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无论赞同与否,都无法回避此书提出的问题。我特别赞同赵昌平先生序中所说,本书显示作者不随波逐流的学术品格,表达独立特行的学术追求。赵序居然写到对哪些论述他不赞成,恰好印证了彼此的纯粹与真诚。
《文集》所收几种选本,我是第一次见到。其中《中晚唐小品文选》,似乎前此并没有同类选本。其中特别以韩柳为界,可以作韩柳同时或以后的古文发展史来读。许多作者前人未有论列,更遑论选注,非通检通读《全唐文》,仔细审读体会,难以臻此。有关杜诗的两种选本,篇目有些重合,是因不同需求而分别编选所不可避免的事。仔细阅读,则解说与批注之轻重繁略各有异同,简明中能得其要旨,解说能传达精神。我最赞赏的是《杜诗菁华》中所选的每一首诗,在解题说明写作的时间、地点与诗旨,注释释读疑难,研析点评技巧与诗心,更为每首诗作了语译。语译不是改写为白话文,而是每首诗都写成语体的现代诗。这样做很不讨巧,很容易出错,要传达杜诗的精气神更难。抽读了一些,居然都做得很妥帖,真不容易。举一首为例。杜甫《题壁画马歌》:“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出东壁。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林译:“韦侯远行来别我,知我最爱其画世无敌。戏拈秃笔一挥就,刹时骏马出东壁。一匹吃草一匹嘶,立看千里蹄下失。当此乱世哪得此,能与我辈共生死。”喜欢杜诗且有较好阅读能力的人可能觉得译诗不如原作,这自难免,就如同翻译西方名著很难传达西方语言中的机趣与精神。但对中等文化程度的读者来说,林译很有助于理解杜诗。今译仅增加两个字,且非逐字对译,而是传达真意,如译“有所适”为“将远行”,理解“骅骝”“骐驎”皆指骏马,省出字来将“扫”字译成“一挥就”,末两句的翻译尤见恰当。难译的是“坐看千里当霜蹄”,以“坐看”译为“立看”,当然很好,但“千里当霜蹄”,原意是说有此好马,千里之遥不难到达,批注说清楚与“所向无空阔”意同,但限定字数之文白对译,虽还有些文言余味,但似乎又只能如此译。书中有多首长篇排律之今译,精彩纷呈,这里无法展开讨论。
初读《林继中文集》,最大的感慨是时间推移,光阴如流,中国社会转型后走上学术道路的一批学者,现在也到了总结成就的时候。林先生较我年长许多,但因特殊原因,我与林先生还能算同一代人。我们的师长大多诞生在清末民初,经历了内外战争的颠沛流离,经历了鼎革与变动,始终坚持学术与教育,取得杰出的成就,让传统学术之火在经历千年未遇之大变后还能够延传下来。与前一代相比,如林先生在大学毕业后有很长时间远离学术,如我,还未完成启蒙就曾务农八年。当我们有机会重新回到学校,特别珍惜人生的机遇,特别勤奋地追赶前辈,希冀追回失去的岁月。我从林先生的著作中,能够体会到他的学术思考的宏大深刻,也能体会从事学术研究的急迫感和责任感。皇皇八册摆在面前,还应该加上前面说到的《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那就是十多册,在长期担任行政职务之余,能有如此成就,实在不容易。一代有一代的学术,我很不赞成大师远去、再无来者的说法,但也承认我们这一代具有过渡传承的特点。就此种意义来说,我们尊重前辈,也不妄自菲薄,我们很好地接续了前辈的托付,并使之发扬光大,取得各自的成就。林先生是这一代学者中的杰出代表,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