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清(1867-1920)是一位中国现代教育家,是两江师范学堂的创立者与校监,时间长达五年有余。这个学堂是南京大学的前身。他与中国现代另一重要教育家严复,在同一时期,一个任两江师范学堂校监、一个任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总监。在我看来,李瑞清对高等教育现代理念、设计与引进,更胜于严复,比如聘请日本教习传授西方科学和近代工艺,创设图画手工科,设立画室及有关工场,并亲自讲授国画课,增设音乐科等。同时,李瑞清是中国书画大家,其书画造诣早已成为书法界、美术界、收藏界所追慕;李瑞清还是个诗人,但他的诗词却是不被后人所了解。
根据《清道人遗集》(黄山书社2011年3月版)的诗词统计,李瑞清存世的诗计有88题106首,词仅有1首,总共107首。其实,他的诗词的总量并不止这一些。107首诗词,题画占了不少(比如《为朱大题海天梦月图卷》《题九秋图》《自题画松》等);李瑞清年少时,也曾随父游历广西、贵州、湖南,以及回乡江西,道中、旅途风物的诗,占了一些比例(《桂林道中杂咏八首》《滇南道中》《写点苍山色寄陈梅根处士长沙》等);有些是赠友赠人的(比如《秋日湘上别曾熙》《与郭钦廉别》《赠日本人某》);再就是春夏秋冬四时的转换、花开花落的感怀(比如《莲》《菊》《咏兰》等)。
李瑞清诗词的数量本不多,传之后世的更少,以至现在提到李瑞清的诗词,一般学者都要问,他有什么有影响的作品呢?这是一个一时难以说清楚的问题。我接触李瑞清的时间不长,大概是在南京大学百年校庆时,站在我读书时图书馆那块“两江师范学堂”的古碑前,对他的教育理念、书画艺术开始有所理解,但对他的诗词却未了然。有一种观点就认为,李瑞清的诗文,“惜为书名所掩,人亦不能尽知也”,也就是说,他的书法的名气太大,诗词的光芒被其掩盖了,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他不但创立了艺术教学理念,他的学生也是在这方面成就与影响最大,其如胡小石、张大千等,而他自己则是20世纪书法史上“金石派”的代表人物,可谓一字千金。他临摹的《夏承碑》,其友曾熙便以万金购去。书法,在他最后的近十年时间里,成为他养家糊口(一个大家四十余口)的“看家本领”。书法的伟大成就,当然可以掩盖其他的光芒,但也不尽然。不然我们就无法理解“来往金陵又几时,久闻人说李梅痴;过江名士知多少,争诵临川古体诗”。(陈可毅)《清史稿》中也对他的诗作有这样的评价:“瑞清诗宗汉、魏,下涉陶(渊明)、谢(灵运)。”他同时代学人与友人则评价更高,柳肇嘉在《清道人传》认为瑞清“诗宗汉魏,古直苍凉似曹孟德,绝句凄婉动人”。陈三立在《清道人遗集序》则云:“诗词皆黜凡近。”也就是说,李瑞清的诗词在当时的圈子里,有着很高的声誉,并且到了“争诵”的程度。
李瑞清平生精研金石书画,诗文受其影响,这是肯定的,所以,有“文字显晦,固不暇措意”,本真的诗心尽然,所以,有人认为,李瑞清的诗晦涩难懂也。接受金石,多写天赋之诗心,这种诗与读者,肯定有一定的距离,进入其古奥之诗心会有难度。但实际上,若对李瑞清的生活与学理环境有了解,读懂其诗还是不难的,比如那首长篇五言叙事诗《弃妇行——为安侍御作》,若是弄清楚了诗的外部环境与立意,读起来就不难:一是明白此诗的题材取自龚自珍《己亥杂诗》中“弃妇丁宁嘱小姑,姑恩莫负百年劬。米盐种种家常话,泪湿红裙未绝裾”(“集龚”是清末民初学人、学子一种文字游戏,冰心的集龚诗有几十首,严文井称那是老太太真正的“少作”,李瑞清这里是从龚自珍的诗中提取诗的素材)。二是安维峻任都察院福建道监察御史,十四个月接连给上呈奏疏六十五道的历史人物与事件,特别是光绪三十年(1894年),奏请光绪皇帝《请诛李鸿章疏》,引起慈禧勃然大怒,立下谕将安维峻交刑部严加惩处。光绪皇帝恐慈禧太后借此大开杀戒,杀害主战派的爱国志士,有意保护安维峻,着即革职,发往军台赎罪,以示儆戒。但安维峻愤书一呼,却是“声震中外,人多荣之,访问者萃于门”,就在前往治罪途中,“饯送者塞于道,或赠以言,或资以赆,车马饮食,众皆为供应”。《弃妇行》中有一大段叙述送别情景:“大姑闻我去,向壁暗涕洟。诸孤闻我去,牵衣绕膝啼。诸娣闻我去,远送于郊畿。执手语诸娣,努力事庭帏,莫以废逐人,遂尔抱恨诽。当知妾罪深,非关母恩微。惨惨天地昏,栗栗寒霜凄。肠随车轨转,心共驰云飞。今日高堂上,明日沟水湄。不闻君语言,流水鸣湝湝。今日君之侧,明日天之涯。望君不可见,涕泣起徘徊。”几乎是送别安维峻军台治罪的写照。三是那时李瑞清恰在京城参加科举会试、等候殿试之际。这三点理清了,读这首五言便会像读《孔雀东南飞》那样朗朗上口。诗的懂与不懂,在阅读史上是常有的现象,对一个诗人如此,对一首诗亦如此。新时期对于北岛、舒婷、顾城等所谓的“朦胧诗”,便有过“懂与不懂”的大讨论。现在对他们这一代诗人就没有懂与不懂的问题了。
也许有人会说,李瑞清没有留经典的诗句。一个重要的诗人,没有几句或几首进入课本、妇孺皆知的诗,是很难不被后人遗忘的。这个观点自然是成立的,以宋代以后抚河流域的先贤为例(李瑞清也属抚河流域的先贤)。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浣溪沙》)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蝶恋花》)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曾巩《咏柳》)红纱笼烛照斜桥,复观翚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曾巩《夜出过利涉门》)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元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王安石《梅花》)
更有那首修辞学的经典: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
这些诗句确实经典,我曾在一篇描写抚河文化的文章中说,“他们短暂生命的创造,却是与日月同辉,光照后人。除却其仕途所达到的官阶、为国为民所留下的业绩外,他们的文学才华,至今无人可以企及。中华民族的文化长廊,因为晏殊、王安石与曾巩,而点燃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与官阶不同的是,在这座灿烂文化的长廊上,有这三个人的名字与无这三个人的名字,是大不一样的,而在官阶上,或许没有这个宰相,还会有另一个宰相,没有这个知州会有另一个知州,如果没有文学上的晏殊、王安石、曾巩,难道可以用另一个人来替代吗?”
李瑞清情况不一样,他的那个两江师范的创立与校监,却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他的诗也不完全是没有经典,却是没有多少被人记起。比如:
霜林谡谡变红黄,玳帽云天乱海桑。莫上高原望秋色,青山无处不斜阳。无赖残红照逝波,拳山勺水奈秋何。江亭游履垂垂尽,看晚霞边一雁过。(《秋望二首》)
那句“青山无处不斜阳”“看晚霞边一雁过”也可以称得上经典之句的,却未有与李瑞清的名字、与他的诗联系起来。还比如:
草色青春柳覆墙,玉骢嘶影立斜阳。蘅芜满地春风晚,珠箔红灯总断肠。寂寞青山常落晖,伤心今日时芳菲。高楼倚槛人何在,愁见年年柳絮飞。(《题许幻配宋梦仙夫人遗墨》)
虽然这种高楼、倚槛、悲春、思人的诗意与诗句,在历代诗歌中都不少,但这首诗还是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感怀的。
那么,好了,这里三个设问,都被否决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李瑞清的诗名与诗词为何没有流传下来?我个人认为,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诗歌与时代的关系,可能是不能少了的。李瑞清的时代,是一个新旧时代交替、新旧文学过渡的时代,他不同于纳兰性德的时代,也不同于龚自珍的时代,他的时代是清王朝完全走向衰弱,走向瓦解与消亡,而新的时代不仅是在孕育而是扑面而来。严复在京师大学堂与李瑞清在两江师范学堂所作的贡献有高下,但严复在翻译《天演论》等,引进西方现代思想、思潮与观念方面,却是引领了中国近现代思想的革命,而李瑞清还停留在对清王朝的效忠与怀想上,一个引领时代、一个落伍时代,自然会有记起与淘汰。可以说,李瑞清的诗文,在很大的程度上,是被时代的激流所淹没,这是很无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