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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12月16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40

    酒事悠悠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12月16日   03 版)

        1

        我在喝酒上没什么天分,喝茅台跟喝二锅头是一个滋味——这么说,茅台可能会生气。但酒香我是闻得出的,酒瓶子一打开,我的鼻翼便开始紧张,期待那一股神秘、飘渺的香味充斥于鼻息间,那真是人间至味,好比小时候最爱闻汽油味,会一路追着汽车跑。

        至于喝酒本身,我则体会不到乐趣。酒一旦入口,我一般会含在嘴里温一温,然后皱眉、咬牙,那感觉就像喝中药——虽然不好喝,但是应当喝,于是一狠心也就喝了。

        从这个角度,喝酒对我而言,是有点像小年轻谈恋爱,最美妙的还是恋爱之前,你有情来我有意,互相猜猜心思,想像中浓情蜜意,其实当真谈了,恐怕也就那么回事。

        喝酒的好处,是既不在喝,也不在酒。而是喝的过程中有一种欢欣温暖,以及喝了之后,那种无以名状的感受,跟换了个人似的,就像重生。

        我的喝酒,应当是戴来教的。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成天混在一处。她赴酒席时,我一般都以随从身份出席,就是说,指着她喝多了,我负责善后。一桌人坐下来,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那场景我极喜欢。

        戴来问,你一个人呆坐着,不觉得孤独啊?

        不孤独的。她哪里晓得,他们乐,我比他们还乐,实在于我是全场惟一的看客。我应当是一个理想看客,包容、体谅,有着出色的共情力,任何场合我都能做到全身心投入。他们的笑话我全听得懂,哪怕有典故、有隐喻,也难不到我。他们一旁打打闹闹,我瞧在眼里,简直笑弯了腰。

        有一天,戴来看出不妙了,众人皆醉我独醒,对于他们来说太不公平。这种心理,有点像有些贪官污吏,并不是一开始就贪的,可是“洁身自好”难道不是对他人的冒犯?太硌人了,遂想法子拖下水来。

        那天,戴来给我上了一杯啤酒,说:慢点喝,抿一小口就行。

        老实说,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喝酒。以前真的是抿一小口、沾沾嘴唇;那天太高兴了,遂与人干了一杯。不消一会儿,便觉天旋地转,身子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中。世界被我看得摇摇晃晃,然而更亮堂了。

        那天并没有醉,而是介于似醉非醉之间,我知道的,因此言行举止越发得体,说话都是一字字的,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走路也是一步步的,走得很认真。但是合在一起,人一看就知道此人是醉了。可是对于我,却是思路清奇,感官敏锐,太阳落在身上都暖了一层。

        这是喝酒的最佳状态了,专业上称作“微醺”,就是人突然变自在了,会大踏步地走路,会笑得咯咯的,会从身后搂住戴来的脖颈,亲热得跟个小狗似的。

        这是人生最美妙的情境,不喝酒的人岂能体会?

        2

        我的喝酒虽是戴来教的,但真正操练却是在广东。这地方也是奇怪,想像中当是酒风不盛,其实不然,外地人一来就醉,原因在于他们有个绝活儿:喝洋酒。

        我最不喜喝洋酒,一喝就醉,常常醉得莫名其妙,喝着喝着就断篇了,也不觉得难受,直到不省人事。洋酒的难受,是醉了复醒,那一刻连死的心都有。

        好多年前,我被派去城郊挂职,当镇长助理。我是认认真真去挂职的,没想到,他们却最先教我喝洋酒。我一开始不知深浅,醉过几场,醒来时躺在床上,像大病几死之人,在身体是软弱,在精神上则是大虚无,那时我就想,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我是到了广东,才体会到了喝酒的坏处。它伤害过我。我又是个顶小气的人,很容易就记牢了这事。后来时过境迁,伤害还记得,喝酒却忘了,单记得一个事实:广东伤害过我。

        有一次贺仲明问我,在广州,可有一种喝酒喝不起来的感觉?

        是的,确实喝不起来。他从前在南京,朋友间常有小酌,三五好友,几句闲话,消消停停,很散淡的。这是喝酒的好境界,很素气。当然喝酒也有热闹的,妙语连珠,欢乐开怀,一样也是好境界。这两者都极难得。

        我不知道谢有顺在广州是怎么喝的。他是酒坛新秀,这些年兴兴头头,酒席上挥斥方遒。只是他开喝之时,已是我退场之际。时间上错过了。我有时会以“过来人”的眼光看他,既懂得,也体谅,尔后我便开始微笑。真的真的,经历过那一遭的人,看人的眼光都这样。

        我的喝酒是始于广东,终于广东。但是关于喝酒的记忆,却跟广东没关系。粤省喝酒有一个特征,只挑酒,不见人。为什么说广东人实在呢,喝酒上的心无旁骛便是明证。心思都用来赏酒了,却忘了有“酒事”这一说。这一点上,倒是江浙人花头多些,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来,这原是喝酒的题中义。

        我酒友不多,都在苏州,并且都是女将。说起来,苏州真是了得,“小桥流水人家”太委屈它了,单凭我几个闺蜜,苏州便是“西风塞上胡笳”,再不济也是“月明马上琵琶”。酒风那叫一个爽朗,且柔且悍,横竖就是喝不倒。

        那些年我闲在广州,得空便去苏州拜师学艺。她们不吝赐教,都是手把手教的,有时是一对一辅导,更多则是众师傅一块上,单为我一人开小灶。我须记下师傅们的名字,为酒史作一个见证,她们是范小青、叶弥、朱文颖、戴来……有时,师傅们也会叫上荆歌、陶文瑜,他们俩不喝酒,叫来是为了增加一点声色,起一个“红袖添香”的效果。

        荆歌、陶文瑜从来都不辱使命,他们忠于自己的本分,不僭越,不退缩,次次表现卓越,状态好的时候,超常发挥也是有的。凭他们喷出的唾沫星,就足够当我们的下酒菜。有时我看着他俩,就想,人生怎么可以这么好。

        一般而言,酒席上有男有女才热闹,关系须清净,相熟又没芥蒂,对胃口,合脾气……如此,酒才能喝起来。但凡事都有例外。我有一次去南京开会,中途开溜,和胡殷红、朱文颖、李凌俊出去喝酒,四个女人,并且是在中午,喝得那叫一个开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心,喝到最后,动则来个“摸头杀”,互相把头发搞搞乱,笑得一个开怀。

        喝酒不能预设,得等,那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大抵喝酒也像人生一样,是需要一点好运气的。有一次我和胡殷红去苏州,提前一周就告知戴来、朱文颖,四人分头商量,想好好地喝一顿。那是个大冬天,四人走在街上,一路小跑,恨不能立马举杯庆贺。但遗憾的是,那顿酒喝得跟预想的不一样。四人都很得体,主人周到,客人礼貌。也就是说,大家都很失望。

        后来四人开了个研讨会,讨论酒喝不起来的症结所在。没道理的呀,盼了一周了!我的发言是,前面耗光了,通电话商量饭店、菜式、白酒黄酒时,我们已经喝过了,并且醉过好几回了。

        3

        我这里说的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本来还想写写杭州的,闺蜜吴玄在西湖边建了个喝酒根据地,十多年来不知炮制出多少经典酒事,“青春逼人”剧组便是其中著名案例,听说已经流传很久,篇幅关系我就不再赘述了。

        我不喝酒已有很多年了,差不多忘了有那回事。因为这篇文章,才想起从前和闺蜜们的共处:青春、友情、欢宴……样样不脱一个“酒”字。酒真有那么好吗?不是的。是酒后面的人和事,使我想起自己也曾有过那样一节傻乐傻乐的好时光。

        ■魏 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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