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不能失去温度

    韩启德先生出新书了，书名很质朴，叫《医学的温度》。韩先生的书不仅是这个技术时代兼消费时代医学特征的揭示，也是医学现代性迷失的一针清醒剂。现代医学因“高”而“冷”，所谓“高处不胜寒”。深究起来，技术主义是“高冷”的动因，冷漠是现代医学的罩门。其实，奥斯勒早在一百年前就曾指出医学的三大弊端：冷漠、傲慢、贪婪。但医学终究是人的医学，“高—冷”自然是人们不能容忍的，亟须转型，将其转变为“高—暖”。

    回望历史，在医学的低技术时代，温存、温情、温暖、温馨，是对技术无能的补偿，没有特效药，医生只能抚摸患者的额头，把患者抱在怀里，也有安慰的效应。特鲁多的纲领就是关怀大于治疗，目的疗愈性很稀缺（有时，去治愈），只好追求过程疗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医学进入高技术时代，温情、共情的价值逐步让位于精准、高效的技术干预，显得不再重要，果真如此吗？其实不然，慢病时代，老龄时代，技术干预显出疲态，“战争模型”“替代模型”都出现无力、无奈。

    在书中，韩启德先生登高一呼，意在以“医学的温度”的沉思来唤起医学人文精神的复归。当然，复归之路不平坦。记得十年前，韩启德先生为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的题词即为“让医学回归人文”，大有深意。韩先生的“回归”有四重意义：一是回顾历史的温情，他近年大力倡导医学史的教育，医学的经纬离不开历史的启示；二是回望出发的地方，不忘初心，无论是希波克拉底的“德行技艺”全面发展，还是《黄帝内经》中“德全不危”警示，抑或孙思邈“大医精诚”的训诫；三是回应时代的挑战，解读现代性危机（异化）的根由，思考为什么“医学做得越多，抱怨越多”；四是回答未来与理想（技术与人文共进、共荣）的呼唤。

    关于这本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我的理解是，可以用儒家经典中的佳句“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来归纳。“致广大，尽精微”是一种两极体验，韩先生的医学生涯也经历了低处（村医）与高处（院士）的变焦。早年在美国埃默尔大学做分子药理学研究并未固化思维，形成管状视野。相反，他常常跳出微观思维、靶点思维，进入全人（身心社灵）思维。因此，韩先生的视野在微观与宏观间自由收放。“极高明”是指他超凡的隐喻，“医学”的温度，不是“医者”的温度，是生命关怀的温度，是针对人类疾苦的社会照护的温度，而不是偶尔一次诊疗体验中的温度、医护交往中的温度。“道中庸”是恰到好处的平衡感。书中内容不止于批评，更致力于建设。如书中他对体检中对象化、证据主义的批评，对循证医学刻舟求剑式的刻板思维的质疑，还有他对叙事医学的推崇与倡导，追求“找证据”与“讲故事”的互补、理性与经验的统一、主体与客体的融合，等等。

    读书还需读人。韩先生这几年针对老龄时代的快速降临与社会生死意识的迷失的矛盾，大力倡导新生命观，推行“安宁疗护”与“尊严死”，取得很大的成绩。善终是世界性难题和困境。一是生命尽头的人不能安详离去，而要忍受心脏按摩、气管插管等急救措施。急救成功后很可能是依赖生命支持系统维持毫无质量的植物状态。二是生命和死亡的权利属于谁？尤其对临终或患有不可治愈的疾病并忍受巨大痛苦的人来说，他们有没有权利决定放弃，以及在何时放弃自己的生命。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韩启德先生在深入调研的基础上，全力促成了2016年4月21日全国政协第49次双周会的召开，并且将“安宁疗护”作为会议主题。在这次会议上，将姑息治疗、安宁缓和医疗、临终关怀等称谓统一称为“安宁疗护”，完成一次21世纪医学价值的巨大转身。追求安宁（安详、安顿），而非安全、安康；倡导疗护（照护、介护），而非疗愈、疗效。工作目的的迁移带来医疗救助观念的转变、调整。干预对象不只是单纯的躯体，而是全人/身心灵；干预手段不只是喂药、打针、做手术，而是故事/叙事、音乐/戏剧、生命回顾、人生意义重建；临床思维不再胶着于生物技术的充分介入，而拓展到生命关怀、个体尊严、生活品质的改善。

    韩先生对我在北大举办以生命教育与死亡文化为主题的“清明论坛”给予了很大的支持，每次论坛都亲自莅临，做主题演讲。他在第二届“北京大学清明论坛”上的发言就收录在本书中（《感悟死亡》）。我清晰地记得，在第一届（2018）清明论坛上，他就自豪地宣称“我将会死得很好”，因为“我现在就有死亡的准备”，所谓“善终”就是“有准备的死亡”，要真正维护死亡的尊严，必须“医疗”与“殡葬”携手并进，而不是分割运作，因为“尊严死”不仅包括不选择伤害性医疗干预，还包括逝者对离世那一刻妆容，以及其后入殓、送别、悼念、安葬、追思等仪式的安排。为此，他让我约了中国殡葬协会李建华会长，与之详谈，了解我国丧葬礼仪的变迁，追终慎远等文化内涵的继承。

    细品本书，从书名，到书中的主题与文字，都十分平和、温润，这就是韩先生的文风。在2012年，北医建校100周年纪念周上，韩启德先生用“厚道”来归纳北医百年的精神气质，我觉得十分精彩、精当，所谓大道至简。这两个字，蕴含着十分丰富的道义、道德、道行、道术想象。思接千载，意通万象。如今，这两个大字由欧阳中石先生手书，立在北医大门口的泰山石上，诉说着北医人闳阔深远的价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