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午餐》：印象主义的先兆

    一个夏日的午后，在一处远离尘嚣的林间空地上，一个裸体的女子随意地跟两个穿着整齐的男人在一起野餐。她直面观众，全身一丝不挂，只稍稍用右脚遮住她的下身。那两个像花花公子的男人似乎在交谈，根本不顾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坐在身旁。女人的服装、一篮水果还有一块面包，都散落在他们跟前，就像一幅静物画。背景中，一位穿浅色衣服的女人在溪流中沐浴……

    法国画家爱德华·马奈（Édouard Manet， 1832—1883）1862—1863年间完成的这幅原来题为《沐浴》（LeBain）的《草地上的午餐》（LeDéjeunersurl’Herbe）可以说完全是写实主义的作品，虽然画家本人一般被认为是一位印象主义画家。这画的取景地点大概是巴黎北郊的圣旺岛（l’ÎleSaint-Ouen），在画家位于热纳维里尔（Gennevilliers）的庄园附近。右边的那个男人是根据他的两个兄弟欧仁·马奈和居斯塔夫·马奈的特征组合而成的，另一个模特儿则是他的姐夫，荷兰雕塑家费迪南德·莱恩霍夫（Ferdinand Leen⁃hoff）。那个裸体女子也是有原型的，她叫维多琳-路易丝·墨兰（Victo⁃rine-LouiseMeurent，1844—1927）。她原本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画家，一次，马奈在街上见到她，发现她富有艺术气质，便邀请她当模特。此后，马奈的许多著名画作，包括《奥林匹亚》和这幅《草地上的午餐》，都是以她作为模特的。

    像《草地上的午餐》这样的画面，不但在欧洲古代或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中司空见惯，就是在今天，也不会令人感到诧异。但是在当时展出时，批评家和艺术史家针对画中的裸体展开了一场剧烈的争论，而不去关心马奈怎样产生创作此画的动机，他实际上是何时开始创作的，为此他又做过些什么准备工作，等等。

    《草地上的午餐》先是被提交到官方的沙龙，但遭到拒绝。于是，画家又将它提交给遭拒的画家们自行组织的“落选沙龙”（SalondesRefusés）。“落选沙龙”于1863年5月15日开始在巴黎“工业宫”（Palaisdel’Industrie）展出，提交作品的画家包括爱德华·马奈、亨利·方丹-拉图尔（Henri Fan⁃tin-Latour）、卡米耶·毕沙罗（Ca⁃millePissarro）、阿尔弗雷德·西斯莱（AlfredSisley）和美国的侨民詹姆斯·阿博特·麦克尼尔·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马奈同时提交了三幅画：《穿马约服装的青年》《穿斗牛士服装的维多琳》和《草地上的午餐》，后两幅作品因都是以墨兰为模特的，即刻吸引了所有观众的注意。拿破仑三世皇帝也莅临这次“落选沙龙”，虽然他认为《草地上的午餐》“淫乱”，但也赞同对展览进行民主改革，说是可“让公众来判断这要求的合理性”。这些都激发了广大观众的参观热情，并且引发争议。艺术史家埃斯蒂尔·彭宁顿在回顾1863年的“落选沙龙”时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

    共和国领导人参与解决……这一引起高度争议的纠纷，表明沙龙在建立或破坏艺术家的声誉上的力量以及普通公众对展览的热情。在第二帝国资产阶级时代，数以万计的人参加了这几年的沙龙。众多想成为行家的人对艺术是否真的感兴趣并不重要。他们知道，沙龙季就是在巴黎互相见面，逛街、吃喝、玩乐和了解官方认可的趣味的好时机……

    爱德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那肉感的现实主义、胆大妄为的布局和不和谐的色彩对比的风格遭到了拒绝。这幅画比别的在“落选沙龙”上展出的画作引起更多的注意和评论……

    裸体女子和她右边的同伴凝视着观者，眼神轻松、随意，显然认可了观者的在场。……在现代装束中公然赤裸，没有一丝自我意识，是资产阶级敏感性所无法容忍的。拿破仑三世和欧仁妮皇后参观展览后，认为此画“淫乱”。一位喜欢长篇大论的英国评论家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他谴责这个“该死的法国人”，证明“当裸体被低俗的人们所描绘时，它不可避免是下流的”。

    但马奈也不是没有捍卫者。扎夏里·阿斯特吕克（ZacharieAs⁃truc，1833—1907）是法国画家、雕塑家和诗人，还是一位艺术评论家，因强烈捍卫库尔贝、方丹·拉图尔和惠斯勒等人的艺术而为人所知。他是少数最早认识到马奈的艺术天才的人物之一。当马奈因这次展出《草地上的午餐》而受到抨击时，他勇敢地站了出来。他在自己创办的《1863年的沙龙》中宣称，马奈“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是本次“落选沙龙”的“光辉、灵感、力量、风味和惊异”，“马奈的天才具有定会使人大吃一惊的一面”。另外一位支持者彭宁顿在文中还引用了作家左拉的看法。埃米尔·左拉是一个批判传统习俗的小说家和印象主义美学的拥护者，针对此画最有争议的一点，他说，实际上《草地上的午餐》中的裸体不过是“对天生的肉体不讨人厌的描绘”。在现代主义时代，左拉预料到此画对惯例的背离，认为画作的“内容和技巧可以获得同步欣赏，无需评估画家创作这画有什么伦理上的目的”。

    在进行了这样的辩解之后，彭宁顿从艺术史的角度对《草地上的午餐》作了极高的评价：

    《草地上的午餐》依然会是一幅不易读懂的绘画，这种难度增加了它的神秘感，而使得它大获成功并且在艺术史上经久不衰，如同莱奥纳多·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撇开有关画作叙事语境的争论，我们就可以认识到，这幅画的重要意义，无非是确立了印象主义运动中司空见惯的一个主题：艺术家是社会的局外人，他的作品给观众提供更为敏锐的见解，因为这见解来自于受启发的个人的视角，而不是（艺术）学院的共识。“落选沙龙”之后，（艺术）学院至高无上的地位已经终结。在观赏印象主义的作品时，当一幅令人震惊的绘画激起公众有关艺术在社会中的作用的辩论时，现时代就在马奈的野餐中开始了。

    是非已经非常清楚。若还认为

    上述只是论辩双方的不同看法，那么，最新出版的一部厚达六百九十多页的巨著——《从印象主义到今日》将《草地上的午餐》置于首页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该书序言中称：

    1863年通常被视为是现代主义艺术的开始。当时，马奈画了《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匹亚》。这两幅画立刻引发出著名的丑闻。但是，这些如今被认为经典的艺术作品真的如此出丑吗？虽然《草地上的午餐》属印象主义的先兆，但这两幅画在风格上并没有让观众有过重的负担。确实，这个裸体的女子在穿晚礼服的男人中间表露出明显的猥亵气息，但马奈的这两个同伴（作为模特儿）并不假装正经。相反，马奈这画是蓄意对当时控制艺术创作的已经过时的规章的挑衅。这些规章竟然规定，女性裸体必须通过讽喻或古典语境提升其精神层次。相反的，马奈是将当时绘画流行的道德准则置于他个人的创造之下。

    （因而）埃米尔·左拉要在有关巴黎沙龙展览的著作中一再强调马奈当时在现代艺术中的重要作用……

    想必这段话可以作为对《草地上的午餐》的历史性的客观评述了，在这段描述中，一个富于创造性的前沿艺术家的崇高形象赫然耸立在观众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