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往绍兴参加陆游学术研讨会,负责筹办会议的高利华教授事先转达了浙江磐安二中的邀请,说该校的校址就是陆游幼年避乱东阳时就读的那所乡校,请我们会后前往访问。磐安?我对这个地名甚为陌生,查对古今地图,方知这是民国年间设立的一个新县,其县城所在地安文镇就在宋代东阳县的境内,也就是陆游幼时随父避乱的所在地。南宋建炎三年(1129),金兵南侵,畏敌如虎的宋高宗先从临安(杭州)逃往越州(绍兴)、明州(宁波),又入海逃往温州。金兵穷追不舍,绍兴首当其冲。次年,陆游之父陆宰被迫离乡避乱,可是浙中大乱,盗贼蜂起,一时无处可去。后来闻知东阳有一位乡绅陈宗誉(字彦声)仗侠好义,便率领家人前往投奔,受到后者的热情接纳。36年以后,陆游为陈宗誉撰写墓志,文中深情地回忆往事:“彦声越百里来迎,旗帜精明,士伍不哗。既至,屋庐器用,无一不备者,家人如归焉。居三年乃归。彦声复出境饯别,泣下沾襟。”建炎四年(1130)陆游年方6岁,然其早慧,故对当时的情景记忆清晰。到达东阳之后,陆游便进入当地的乡校读书,三年后才离此返回绍兴。陈宗誉与陆宰素昧生平,竟能在兵荒马乱之际供其全家寄寓三年,真是一位豪杰之士。当时陈宗誉肯定不会想到,那个暂时在东阳乡校借读的陆家幼童后来竟成为名震千古的伟大诗人!陈宗誉本人也因此名垂青史,也许是上苍对其仗义行善的最好报答。
在绍兴开会期间,我结识了磐安二中的校长申屠兴山。他告诉我该校是“全国青少年文明礼仪教育示范基地”,倡导“学行相济,游观相宜”的学风,其中包含着陆游之名与其字“务观”。陆游就是该校师生的精神偶像,并热情地邀请我们前往参观考察。会议结束后,我便与肖瑞峰教授、高利华教授结伴同行,驱车前往磐安。我在会前做过一点功课,知道磐安位于浙江省的地理中心,四周与东阳、新昌、仙居、天台等地接壤。还知道磐安地势高峻,是天台山、括苍山、仙霞岭、四明山的发脉地,也是钱塘江、瓯江、灵江和曹娥江四大水系的发源地,素有“群山之祖,诸水之源”之称。汽车奔驰在崇山峻岭之间,连绵不断的隧道接踵而至,颇似早年在秦岭腹地穿行的感受。渐近磐安,隧道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密,车窗外刚闪过一座竹木葱茏的山峰,未及细看,马上又进入另一条隧道。看来磐安真是地处万山深处,当年这一座座险峻的山岭就是阻挡乱兵的坚强屏障,难怪陆宰选择此地为避难之所!不久汽车驰离高速,停在岔道傍边。申屠校长与一群人正在那里迎候,我们随即下车,双方互致问候。带队前来的是县委宣传部长陈新森,他热情地向我们介绍磐安各方面的情况,并说全县人口中以陈姓居多,多为陈宗誉的后裔。肖瑞峰和我都是带着老伴同来的,恍惚之间,我觉得陈新森就像当年“越百里来迎”的陈宗誉,我们就像携眷前来的陆宰。不同的是,主人从地方武装的首领变成了文化教育界人士,客人则从避难的士大夫变成了寻访先贤遗踪的大学教师。
披着斜晖,我们走进了磐安二中。磐安县城四面皆山,是座名符其实的小山城,城址就是南宋东阳县的安文镇。二中座落在县城的北侧,后依螺山,前临文溪,风景秀美。走进校园,申屠校长向我们指点“放翁读书堂”、“放翁泉”等遗址,还说前者就是当年陆游寄读的陈氏宗祠的遗址。我凝望着刻在石壁上的“放翁读书堂”五个大字,想起陆游回忆童时在此上学之情景的诗句“髧髦入小学,童丱聚十百”,以及“琅琅诵诗书,尚记两髦髧”。前者见于《予素不工书故砚笔墨皆取具而已作诗自嘲》,作于83岁;后者见于《斋中杂兴》,作于76岁。陆游垂老之际尚对幼时情景记得这么真切,可见那是珍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宝贵记忆。“髧髦”义同“髦髧”,意指童发。想到那群童发披拂的学童中竟然产生了伟大诗人陆游,既让人忍俊不禁,又令人肃然起敬。接下来申屠校长又引导我们参观校园,众人兴趣盎然地观看了写满墙壁的陆游诗词,又满怀崇敬地晋谒了神情生动的陆游雕像,然后走进会议室进行座谈。陈新森、申屠二人介绍了磐安二中在建设校园文化时突出陆游的典范作用,并努力用陆游精神教育学生等措施。我与肖、高等人也从学术的角度对陆游精神的当代意义谈了自己的看法。双方一致认为,在校园里真实存在着陆游遗迹的磐安二中弘扬陆游精神,具有得天独厚的地利优势,该校树德、尚学的事业一定可以进入更高的境界。
次日,我们前往保存着陆宰遗踪的安福寺参观,陆游《家世旧闻》中记载:“建炎之乱,先君避地东阳山中者三年。山中人至今怀思不忘,有祠堂,在安福寺。”相传陆游9岁离开东阳时曾作诗留别寺僧,或不可信,但载于《家世旧闻》的陆宰《留别东阳》则是真实可信的:“前身疑是此山僧,猿鹤相逢亦有情。珍重岭头风与月,百年常记老夫名。”如今的安福寺大殿之后有一块坪地,相传乃陆宰父子之草堂遗址,今人称为“陆游坪”。虽然出于传说,但也反映了磐安人民对陆游的热爱之情。我们又往榉溪村一游。这是江南最大的孔子后裔聚居村落,村中建有古朴而庄严的孔氏家庙。一路上观看着山盘水绕的自然风光,感受着质朴敦厚的风土人情,我突然对陆游的名篇《游山西村》有了新的认识。不少磐安人士认为此诗乃陆游晚年作于东阳(磐安),但绍兴的学者坚称是作于山阴(绍兴)。我理解磐安人士的态度,他们太热爱家乡,也太热爱陆游,所以太想把此诗的写作地点定为磐安。但是从学术的立场来说,我必须认同绍兴学者的主张。陆游的诗稿,传承有序,班班可考。尤其是20卷本的《剑南诗稿》前集,乃陆游生前手定,按年编次,绝无舛误。《游山西村》载于《剑南诗稿》卷一,写作年代是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当时43岁的陆游正在绍兴乡间闲居,学界对此向无异议。我曾多次访问绍兴,对陆游在稽山镜湖之间的行踪不算陌生。但我觉得绍兴一带固然山清水秀,但山不甚深,水不甚曲,《游山西村》中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稍有夸张。若将此句移用来描写磐安山水,则十分贴切。诗中另一名句“衣冠简朴古风存”也是如此。因此是否有这样的可能:当陆游在山阴进山游村时,眼前的山川风景与风土人情都与他夙藏心底的东阳(磐安)印象叠加在一起,从而写出这首神来之笔?我还想向磐安的朋友进一言:陆游是一位“天下之士”。他胸中珍藏着整个神州大地。他的诗中既描写了浙中的明山秀水,也展现了“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的北国山川。陆游既属于绍兴,也属于磐安,他属于整个中国,他是受到全体中国人民热爱的伟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