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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11月25日 星期三

    转益多师,胜于定于一尊

    吴承学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11月25日   10 版)

        今年我在波士顿过春节。一边对着窗外皑皑白雪和美丽静谧的风光,一边读着李晓红《中国古代诗歌文体史料集释》书稿。书稿字数虽然不少,但很快就读完了。这本书是我指导的博士论文,我非常熟悉。

        2001年,李晓红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读本科,我刚好给2001级开了一门“中国诗学文献”课程。这个年级给我的印象甚好,觉得学生很向学,学术氛围甚为浓厚。晓红的毕业论文由我指导,本科毕业又免试攻读硕博连读研究生,仍由我指导。博士毕业后,在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做博士后,出站后留校从讲师晋升为副教授。虽然晓红还年轻,但在中山大学已度过整整二十年的时光了。

        当我把中山大学二十年这个概念和李晓红联系起来时,不免对时光流逝之速感到吃惊,甚至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当我重温《中国古代诗歌文体史料集释》,读到一条条熟悉的文献和按语,二十年来晓红在中山大学求学生活又一幕幕真切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相信,人世间存在缘分,学术研究也是。晓红本科时选修了我的“中国诗学文献学”课程,埋下诗学文献研究的种子,成为博士论文选题因缘。这本书从2005年开始准备,已经十五年了。这期间,她对此书不断进行修订增补,和当年的博士论文相比,不但增加篇幅,质量也提高不少。

        作为导师,我不宜对《中国古代诗歌文体史料集释》有太多具体评价,我相信其他读者的批评会更为真实而公允。但我毕竟比较了解此书构思、写作和修改的整个过程,我希望能以第一读者的身份,谈谈这本书的一些特色和读后的感想。

        一

        新世纪以来,中国古代文体学成

        为学术研究的热门领域,诗歌文体研究更是大热点。现存文献中保留着大量以“诗歌文体”为中心的史料,至今未有系统的整理与研究。《中国古代诗歌文体史料集释》较为全面深入爬梳现存文献,汇编古人评论诗歌文体宗旨和古辞、乐府歌行杂言、齐言诗、绝句、近体诗、杂体诗等诗体形态源流、体制规范、文体互渗等方面史料,尽量回归古人评论诗歌文体时的语境,考察他们的诗歌文体观念与理论建构意图;并联系实际的诗歌创作情况及历代分体编纂的文集、总集的分类,来辨析文体名目的内涵与特色,较为系统全面呈现中国古代诗歌文体的发展面貌和理论存在。

        史料在本书中占的分量最大。文献辑录,能见匠心,如沙里淘金,其功不在创作之下。宋代魏庆之辑录诗学文献《诗人玉屑》,体现出自己对诗学、诗体、韵律、诗史等问题的看法。宽永本在《诗人玉屑》卷后题识云:“古之论诗者多矣,精炼无如此编,是知一字一句皆发自锦心,散如玉屑,真学诗者之指南也。”文献的收集编纂,受一定观念的支配,能反映出一定的文学观念。晓红此书比较系统地汇集古代诗歌文体史料,排列出诗歌文体的谱系,力图呈现古代流行最广的诗歌文体理论,并据以表达研究古代诗歌文体的结论。

        本书发掘出一些前人未注意到的新的重要诗学文献,如日本内阁文库藏李之用《诗家全体》类目与序题、李奇英《诗彀》有关文体史料等为首次披露,拓展了诗歌文体研究的文献基础。本书还对不少文献作出新考订。如明杨慎《升庵诗话》记载宋卢襄九言律《酴醾花诗》,在宋本《锦绣万花谷》中乃杂言体;又如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二三举“祥瑞不在凤凰麒麟,太平须得边将忠臣。但得百僚师长肝胆,不用三军罗绮金银”作为“通首八言”之诗例,事实上只是唐卢群《淮西席上醉歌》首尾二联,原作并非全篇八言。这些发覆将加深学界对古代诗体史的认识。

        史料与按语有机结合的方式,前人已有成功例子,如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晓红以这种著述体例,体现论从史出的学术逻辑。本书的按语是全书的重要部分。如回文体一章按语,从该体的主题性别特色入手,指出女性作者回文诗多写夫妇离居、盼夫回归,而男性作者回文诗则多写游园周回一圈景物,并推论谢灵运《回文诗集》与游园主题回文诗之关联。又如集句诗一章按语着重论证王安石集句是与韩愈联句之“朝代间的竞争”,皆为诗体史研究中较新之论。此外对学界仍存有争议的文体问题亦力求作出新探讨。如七言诗起源问题,目前学界“源于楚辞说”“源自汉镜铭说”“源自歌谣说”等主张者甲论乙驳,本书考察齐梁文人以《柏梁诗》为七言诗体始篇的说法,结合齐梁以来七言诗的创作状况,对古人选择以《柏梁诗》作为七言诗始篇用意进行探讨,对七言诗怎样发展到七言律诗、七言诗与长短句诗的体式纠结作出较新颖解释。

        二

        本文作为一篇书序,本来至此可以交卷了。但我仍有未尽之意,借此机会,谈谈因阅读此书而引发的感想。

        我在考察现当代学术史时,发现一种现象。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而学术上的名门望族,一世而斩有之,二世而斩亦有之,或有看似人多势众,实则徒有声势而已。真正在学术上承传有序,代代蕃繁者,几希矣。其原因很复杂:或因开宗立派之祖,其天赋之资后学难望其项背;或幸获成功的历史机遇无法复制;或因家法过于繁严,后学为之所困;或因提供了方便法门,后学因而袭之,每况愈下。中国有一句俗话:大树底下好乘凉。又有一句俗话:大树底下无丰草。这是看似相反,其实相成的客观事实。

        这道理也值得我辈普通教师深省。学术上可能一代超过一代,也有可能发生代际退化,一代不如一代。防止学术上的代际退化,是每位有学术责任感和学术史眼光的老师需要警惕的。好的老师总是希望学生超越自己,而不愿意成为庇护后学的羽翼;希望自己成为学生攀升的垫脚石,而不愿意成为学生前进的绊脚石。而对于有志之后学,则需要有登岸舍筏的勇气和智慧。那种对老师尽力摹仿,惟恐失之并不是好学生。学生要越超老师,须知其所长,知其所短;得其所长,弃其所短。《人物志》在论人物时说,多数人是各有所偏的,有其长,必有其短。长处同时包含着短处。比如,“刚者不厉,无以济其刚;既悦其刚,不可非其厉;厉也者,刚之征也。”“和者不懦,无以保其和;既悦其和,不可非其懦;懦也者,和之征也。”学者往往也是如此,在学术上都有其长处和短处。从学者因与老师距离过近,若无比较而超越,则知其短处者难,而得其所短者易。知其所长者易,而得其所长者难。所以,学术上必须转益多师,而不可定于一尊。生物杂交,可增强生命力。转益多师,就是不同学缘的多元杂交,包括海内外、前辈、平辈、后辈的学术交流,更开放地吸收各种学派、学说的长处,这是避免学术上代际退化的关键。

        二十年来,晓红受到中山大学古代文学研究传统的熏陶,自然也受到我的影响。我希望晓红能拓宽学缘,转益多师。她在博士期间获得教育部的资助,成为日本早稻田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由著名汉学家稻畑耕一郎先生指导,稻畑先生治学广博,在中国文献学、中国文学、考古学、历史学、戏剧学等方面都很有研究。晓红在日本期间,还注意了解和学习日本汉学的成就与研究方法。博士毕业后,她又随中山大学历史学系景蜀慧教授做博士后,景老师是缪钺先生高足,成果甚丰,其治学特点就是文史兼治。博士后期间,晓红参加景老师主持的中华书局“二十四史”点校本《南齐书》的修订工作,是修订组主要成员。现在看来,晓红在拓宽学缘方面,增之史学,求之海外,是有明显收获的。在此过程中,她逐渐形成自己的治学理念和学术追求。

        三

        晓红学术研究的路数主要是文史结合,在古代史、学术史、文献学基础上,研究中国文体学。她对史学、文献学、目录学等,也有强烈的兴趣。读硕士的时候,我领学生一起读《四库全书总目》。此书认为现存《文章缘起》是后人假托的。我们经过反复讨论,从目录学和文献学的角度,回答了《四库全书总目》提出的几个疑问。我们的讨论成果形成了《任昉〈文章缘起〉考论》一文,刊发在《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上。在写作过程中,晓红已经表现出对于文献目录之学的兴趣与特长。

        近十年来,晓红在史学方面下了一些功夫,并且引入一些史学的研究观念。比如,她受到邓小南教授史学思想的影响,提出“走向‘活’的文体史”的主张。历史学家认为,制度的形成及运行本身是一个动态而非静止的历史过程,有“运作”和“过程”才有制度。中国文体与制度关系极为密切。如果说,制度是“活”的,那些依附于制度而发生的文体就不可能一成不变,也必然具有随着制度变化而变化的“活性”。文体同相关的制度一样,也具有其“运作”和“过程”。所以,研究所有与制度相关的文体,都必须有“活”的观念与眼光,考察文体实际的“运作”与“过程”。如果仅从现成总集里所划定的文章文体出发,对于文体的阐释就可能出现“郢书燕说”的现象。晓红反思中国文体史研究,不少是沿用分体总集的分类,做孤立的、线性的文体史梳理。而古代的分体总集,多是为指导创作而编纂,如唐宋时期的让表,列于“表·让官”类;举自代状,列于“状·荐举”类。从学写让表和举自代状的角度看,这种分类当然必要。但若从考察举自代状之兴的角度看,则不能不将其与让官制度结合而论,呈现从让官到举自代之间的活的关联。她进一步认为,文体史研究应该更切实贴近文体生成语境,把文体放在历史文化脉络中展现其整体结构性的变化。如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一篇,教材常常取作文学史上第一首山水诗,而该篇现可见最早出于《宋书·乐志》中《步出夏门行》,是该套歌辞的四解之一。教材那样抽取、选段,脱离了歌辞的整体意蕴,难免有不合原意的阐发。我觉得晓红所提出的“走向‘活’的文体史”及其相关研究,无论是对文体学研究,还是对于我的治学方法,都是一种有意义的推进和开拓。我对此感到欣喜。

        2017年11月,我在由何诗海、李晓红召集的“文体、文本与文章经国”文体学青年学者研讨会上,作了题为《致新一代学人》的开幕辞。我所说的新一代学人,主要指八十年代出生的学者,他们已经是中国学术研究的生力军。我认为,他们的各种条件比我们优越许多,而所面对的困难、诱惑和承受的压力,却比我们当年大得多,他们也有时代局限。但我认为,新一代学者中必有一批“非常之人”,他们具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宏大的学术格局、开阔的学术胸襟,能超越此局限,抗御此压力,他们必能超越吾辈。这是我对“新一代学人”的期待,当然也是对晓红的期待。晓红勉旃。

        (《中国古代诗歌文体史料集释》,李晓红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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