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中国”书系(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的文化眼光和文化担当令人钦佩。这套书有非常鲜明的出版理念,它立足于个体的、具体的、地域的、阶段性的生活,同时又通过一人一集、百人合系,构成了整体性的、连续性的生活图卷,从而具备了民族文化和时代精神的意义,以文学特有的形象和鲜活为今天的读者、为未来的读者留存下中华大地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刻印出中国人的伦理关系、生活智慧、情感方式、话语体系、理想信仰和审美表达。这是一个“四两拨千斤”的选题,确实找到了一个很小又很明确的切口——“我的童年生活”,这是每个作家都具备的生活经验,也是每个儿童文学作家愿意去书写、善于去书写的题材;它的指向又非常的宏阔和开放——个体不是孤岛,每个人的童年记忆都紧密扭结着亲人、邻里、家族、地域、教育、生产等广泛的生活内容和社会关系,都是那一个地方在当时代的生活缩影。虽然孩子的视角有限,但一座座有限的小岛勾连起来,就是风光无限的群岛,就是生活的海洋。
“童年中国”书系将是对儿童散文创作的重要推动。我们经常说中国的散文传统绵延深厚,也是现代文学门类中最先成熟、在新旧文体的交替中最先找到平衡点的门类,大家名作迭涌,也因为有冰心、丰子恺等关注儿童、热爱儿童的一代大家,儿童散文也沐浴着新文化的曙光,濯濯成长。但是在今天,我们不得不承认,无论在成人文学界还是儿童文学界,散文都面临着文体意识淡薄、同质化严重、艺术探索滞后的问题,但是在作者的活跃度和作品的数量上,儿童散文的情况更加令人担忧,无论是作者队伍、作品园地、作品质量还是读者影响力上,与小说、童话和诗歌还是有明显差距的。这其中有散文文体本身的因素,也有市场导向的因素。从这个角度而言,“童年中国”书系专注于散文,重视散文的力量,呈现散文的美感,对当前整个儿童文学门类的平衡发展确实很有意义,它满足读者多方面的阅读需求,也引导作家有意在这个方向作出努力,假以时日,我们期待能够在儿童散文领域积累一批佳作。
作品是文学研究的基础。这些年的儿童散文创作相对零散,很难进入研究者的视野,没有足够的文本数量和分量,难以支撑起有价值、有卓见的评论和研究。这套书系短时间内集中推出作家作品,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当前儿童散文创作的基本面貌,对这些作品的及时跟进和深入评论,也必将有力推动儿童散文研究。如果能在文本解读的基础之上,对这些作品中的童年形态、文化元素、生活空间投入细致而充分的关注,也许能够在童年与文学、童年与作家心理结构、童年与家庭关系等更有普遍性的话题上有所获益。
散文是一个边界相对模糊的文体,也是一个不容易突破的文体。不像小说、童话、诗歌那样或有突出的故事性,或强调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或营造鲜明独特意象,很容易落入平淡或者枯燥。那么,散文打动人的力量落在哪里?我觉得应该在语言的力量、情感的力量和思想的力量。集中阅读这些作品,能感受作家们尽最大可能地还原时代生活,不仅仅是记录、描摹具体的人、物、事,为童年生活留下“照片”,更重要的是能够刻印出时代情绪,使得这照片有光与影的闪动,有生动的表情,蕴含着感情,能够使同代人共鸣,使下代人被感染。
首先说语言。语言的质量在散文中是无可藏匿的,面对一部小说,假使我们还能够在列举优点之后批评一句“语言粗糙”,而面对一部散文,语言则是决定性的因素。语言的力量不一定需要“肌肉块”,但必须有筋骨、有力道;不一定有剑拨弩张的节奏和险峻奇崛的气势,但必须有气韵、有章法,我们说“文章传统”,首先指的就是散文,最饱受批评的,也是散文。在这套书系中,能够看到作家们普遍有语言的自觉,尽量规避“散文腔”,力戒陈词滥调,使作品带着鲜明的个人色彩,有声音、有味道、有色彩,从而写出丰沛鲜活的童年生活状态。仅举一例,即很多作家都有意识地吸收民间口语、地方方言来丰富自己的语言表达,不但新奇,而且是重新激活我们当前日渐枯燥的书面语系统,重新唤起读者对语言本身的关注,对话语中所蕴含的文化传统、民间智慧、民间信仰的体悟与思考。
家庭是童年生活的核心,也是情感的核心。围绕这个核心向外扩展,是家乡。因而,家事和乡情、亲人和乡邻构成了这些作品的主体。就每一个作家而言,这是生命的来处,是最大的牵挂,无论怀念还是遗憾,无论温暖还是冷彻,都来得格外强烈,难以释怀。从整体上看,它们表达了中国人共同的伦理关系和情感方式,唤起我们对已经那些逝去的或正在淡化的情感与关系的珍视,对一些共通性问题的思考。
谈论思想性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很吃力的事情,这是我们普遍的困境。但写好时代生活必须要有思想的穿透力。“童年中国”既然要展现出一个时代的中国气象,没有一定的思想力,就会陷入童年往事、乡村牧歌的重复性描绘。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对自己所处时代以及文化问题的思考,虽然不一定是文本中“直抒胸臆”,更不要使创作成为庸俗社会学问题的回应,但它应该成为写作者的自觉意识,使作品的“景深”更加深广、更有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