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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11月18日 星期三

    名家荐书

    《家学杂忆》与《忆天涯》

    方竹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11月18日   11 版)

        《家学杂忆》,舒芜著,北京出版社2020年3月第一版,48.00元;《忆天涯》,舒芜著,北京出版社2020年3月第一版,48.00元

        从《家学杂忆》一书中,可看到父亲在一个传统文化家庭里的精神成长,另一书《忆天涯》可看做《家学杂忆》的续集。

        《家学杂忆》与《忆天涯》是2020年3月北京出版社出版的父亲舒芜先生的两本散文集,从《家学杂忆》一书中,可看到父亲在一个传统文化家庭里的精神成长。

        父亲在家中最早接触到的是宋明理学。他的曾祖柏堂公是理学家,看曾祖的遗书、藏书,他记住了宋明理学一个大概,家中年年举行的“祭圣人”大典,悬挂圣人孔子和陪同受祭的历代圣哲及学者文人的画像,又使他心里有个中国学术文化史的大轮廓,“对于中国学术文化的‘义理、考据、词章’三分大结构有了直观的认识”。

        父亲八岁到十三岁期间,家中大办过三次丧事,看到家人亲友送的那些哀伤悲痛又学养深厚的挽联,父亲说他“以一个八岁孩子的悟性,把对联的平仄格律、上下款题署称呼规矩等等大致弄清”。一个文化家庭的死生骨肉之情,可用这样的文学形式表现出来,给他很大教育。

        我看钱穆先生也是九岁左右,就对《曾文正公家训》有浓厚兴趣,“处处留心皆是学”大约是学者幼年共同的特点吧。

        我的曾祖书法家方磐君老人终日练习书法、吟诗,对勺园子弟影响很大。父亲说:“我们少年时代浸沉在祖父吟诗声里过来,对于古典诗词的领会不知不觉有了较高水平。”我也有幸听过长辈吟诗,那特有的韵律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动,确能使人与诗“心有灵犀一点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私塾教育。父亲六岁进私塾,学古典文学六七年,给他未来的学术生涯打下牢固的学术基础,没这个底子,以高中没上完的学历日后当大学教授怕是不大可能。

        父亲十二岁时,我祖父(方孝岳)出版了《中国文学批评》。他把对父亲的崇敬化成虔心阅读,更增加了对文学的强烈向往。每年暑假,在外读大学的家人回来,叔叔讲天文,姑姑讲算数,堂哥讲李白、讲新诗,私塾教育和新文学新知识结合,进一步打开父亲的眼界。

        父亲写我祖父的文字,是三篇对祖父著作的介绍。父亲八岁与祖父分开,直到四十多年后的1973年才得与祖父相见,他们促膝长谈十几天,不幸十几天后祖父突发脑溢血去世,从此天人永隔。父亲写文章分析祖父的书,推动绝版的《中国文学批评》几十年后再版,父亲和祖父一生的关系以精神为主,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如果说方家这边奠定了父亲的文学基础,马家主要是我祖母,就奠定了父亲的妇女观,父亲在《平凡女性的尊严》一文中说:

        “母亲教我尊重女性,不是言教是身教。她是不幸的女性,平凡的女性,可是女性的尊严在她身上闪闪发光。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完全在她的这道光的照耀煦育下成长,不可能不尊重女性。”

        我的祖母是桐城派最后一位大师马通伯之女,琴棋书俱佳,风度娴雅。她二十几岁时的书法令我至今叹为观止,还未见当今哪位书法家的小楷写得有她那么好。但不幸我祖父几年后与另一女子组家搬走,我祖母独自带父亲住在方家,祖母对祖父始终深情,引导父亲爱祖父,在学习上对父亲贤明的引导,使父亲写下这样的话:

        “一位女作家说,离婚女性最不要成为怨妇形象,我不知道她意向中是不是要取女强人形象,我以为我的母亲才是弃妇而绝非怨妇,正因为不是怨妇才受到尊重,保持了女性的尊严,也绝非女强人,而是温润圆和,柔中有刚的形象,她对爱情婚姻的绝对信仰,使我怀疑包办婚姻是不是绝对不可能产生爱情。”

        我们小时也是在祖母这道温暖的光照下成长。她沉静中有种飘然气质;她所在的房间,总有种宁静气氛,她将这种祥和之气保持终身。父亲的妇女观里,无疑有我祖母永恒的身影。

        本书最后两篇写人民文学出版社,诸多细节十分有趣,比如,当年胡乔木如何关注古典部,较重要的稿子都要送他审,发回来的批示也很睿智。社长冯雪峰怎样顶住内外上下压力,坚持在整理完的古典白话小说前不加长篇大论的序,只放一篇出版说明和作者介绍,终于形成固定格式。当年胡乔木在某封退稿信上批:“不要动辄谈立场观点,以免成为笑柄。”从胡乔木到冯雪峰都是这种认识,才保证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古籍,几十年后的今天都站得住。难怪我看人文社出版的古典小说,开篇的出版说明和人物介绍,有种庄严、朴素、大道至简的味道,看着很舒服,隐隐影响人的审美,原以为理应如此,没想到完全有可能不如此,其间经历,若没当事人记下,后代如何想得到。

        再说当年古典部的编辑,都是从全国各处网罗来的学者、作家,可算群贤毕至。主任聂绀弩毫无架子,同事之间平时诗酒唱和,妙语如珠,工作可没少做,常把稿子带回家看,没有上下班之分。同仁聚餐时,“海阔天空之中,也就决定了什么书稿要发了,什么选题要赶快组稿,什么问题要查什么资料,杯酒之间就开了编辑会,真可以叫做‘文酒’之会”(父亲文)。

        诸多名士汇集一处,各显神通,让我想起《世说新语》载:“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蒸霞蔚。’”

        当年的古典部集一时人文之盛,故有此美学联想。

        另一书《忆天涯》可看做《家学杂忆》续集,离开桐城勺园后,父亲从教小学、中学到教大学,他回忆的九位老友,其中台静农、柴德赓、吴白匋几位先生,都是当年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交往最近的同事。他们都比父亲大十几岁,台静农与聂绀弩1903年出生,比父亲长近二十岁。这么大年龄差而能成挚友,真算一段佳话。

        父亲的文章文辞雅洁,稍引几段,在《忆台静农先生》一文中,父亲写道:

        “我们的谈话也不仅是论诗,谈的范围很广,静农先生不能算是长于口才,不善高谈阔论,但是他的清言娓娓,时时开些玩笑,我觉得颇有《世说新语》的味道。”

        在《天荒地老忆青峰——忆柴德赓》一文中,父亲说:

        “我们当时活得很清寒,然而有朋友之乐,又似乎活得很高兴。”

        在《遥祭吴白匋教授》一文中,父亲形容吴白匋教授:

        “他当时的风度却是很洒脱,有风趣,能独往独来,自得其乐,也能与二三知交清言竟日,从宇宙之大,说到苍蝇之微。”

        均是从精神气质上写人的风貌,文字凝练醇厚,恰是学者散文的特点。

        朋友们同样对白苍山念念不忘。二十多年后柴德赓先生给父亲的诗:“从今寥落驴溪月,无复论诗月打门。”

        四十多年后台静农先生送父亲的对联:“忽惊此日仍为客,却想当年似隔生。”

        四十多年后吴白匋先生写诗给父亲:

        “寒山修道院,久雨望新晴。油檠土墙影,钉靴石磴声。茅棚朝受训,竹几夜谈瀛。往日怨艰苦,追思无限情。”

        真是追思无限情,遥远的白苍山令他们永远追怀。这些文章内容丰富,读来津津有味。父亲的朋友们有个共同特点,既有儒家谦谦君子之风,埋头学问,又渴望真理,儒雅之身携风雷之气,“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赞嵇康语),让人心向往之。

        《忆天涯》中有四篇写聂绀弩,聂老晚年思考“集中于三个问题:旧体诗问题,庄子思想问题,红楼梦问题”(父亲语)。

        聂老给父亲信中说到庄公的齐物论:“一面讲齐,一面又强调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我正想请教于兄告我此公究有多少矛盾也。…….老子说‘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说‘治大国若烹小鲜。’”

        聂老认为彼此有矛盾,想写一篇谈庄子的生死问题,终因年老体衰作罢。

        父亲说聂老于《红楼梦》最多奇论创见,写的《小红论》已成名文,在给父亲的信中聂老说:

        “将写一篇《紫鹃论》,紫鹃说(对黛玉)我又没有教你做坏事,这是弱点。她应该教黛玉做坏事,或者大事会成功。从来的丫头都是帮、劝、替小姐做坏事得到好处的,如《聊斋》青梅篇,红娘更不谈,此论亦怪,我却很自喜。”

        这是杂文笔法,引人发笑,以聂绀弩的妙笔生花,《紫鹃论》应是文坛独一无二的妙文,可惜又没写成,痛感死亡夺走了多少人类文明的瑰宝。

        这两本书共二十多万字,通读下来大有收获,借用父亲赞美台静农先生散文之言:“文章无不有真情至性,文是佳文,又是珍贵的文学史料,读来特别有意思。”

        人生实难,幸有好书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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