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外人士

    身为男子汉而不会喝酒，真是人生的莫大遗憾。

    知道男子汉应该喝酒，是我15岁那年的春节。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也不会喝酒，所以一直不知道喝酒对男子汉的意义。这年春节，多年在外地工作的老叔到我家过年，我母亲特意买了两斤当地酿造的散装白酒给他喝。看见老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样子，我觉得那才是男子汉气概。喝到兴致上，他给我们几个侄儿每人斟了一小杯。不知深浅的我哪知道这酒的厉害，端起酒来一口喝下去，只觉得浓烈的辣气直冲脑门，嗓子里开始冒烟，不一会儿便满面通红，头昏脑胀，接下来便迷迷糊糊地醉倒了。这一醉可不轻，三天缓不过来，像大病一场。于是我便知道这男子汉并不好当，喝酒弄不好是要伤身的，从此不敢再碰酒。

    第二次碰酒到了我21岁。那时我已经成了生产队里的农业技术员，负责管理各种农业机械，什么柴油机、电动机、抽水机、脱粒机、碾米机、磨面机等等，都归我管，大家亲切地叫我“赵师傅”，我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那年春天大旱，邻村水泉大队要我们支援他们抗旱，抽水浇地。那天到了水泉大队，天近中午，我的想法是先把机器开动起来再吃饭，可是主人太热情了，非要我先吃饭不可，还把酒端了上来。我说不会喝酒，主人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这是瞧不起我们，嫌我们的酒不好吗？我说哪里啊！是真的不会喝。主人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自己不会喝酒，多丢人啊。不由分说就给我倒了一小杯。我明知自己不会喝酒，可是这男子汉的脸挂不住啊，心想一小杯总也不至于再醉了吧。于是鼓起勇气站起来，咕咚一口喝下去，没过三分钟，咕咚一声就栽到了桌底下，下午浇地的事情也泡了汤。从此我又多了一条经验，喝醉酒不但自己难受，弄不好还真的耽误大事。

    有了这两次惨痛的经历，我才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喝酒，天生的遗传基因，对酒精过敏，从此也就断了喝酒的念头。但是一想身为男子汉而此生不能喝酒，缺了一大享受，不免有些感伤。特别是和亲人、同学、朋友、同事们在一起聚会，看见人家频频举杯，谈笑风生，便自惭形愧。

    静下心来想一想，人生的意义也不是只有喝酒这一项，天降大任于斯身，我还有很多崇高的事业要完成。更何况，即便是参加宴会，其内容也不止于喝酒呀。梁山好汉除了大碗喝酒，还大块吃肉呢，可见在宴会上吃肉的意义不次于喝酒。再说那些喝酒的人往往顾不得吃肉，我还比他们多吃肉呢。想到这里，慢慢也就解脱了，从此不再为自己不能喝酒而惭愧，而且光明正大地宣称自己不会喝酒。当然，在大家都喝酒的情况下，我总显得有些另类。于是我便经常在宴会上先做自我检讨，说我不喝酒是不应该的，而且还有三不该：第一不应该的是，我不会喝酒却要研究中国古代诗歌，陶渊明有《饮酒》诗，李白斗酒诗百篇，苏东坡把酒问青天。我这不喝酒的人怎么会理解他们的诗词呢？第二不应该是，我出生于内蒙古却不会喝酒，这不丢内蒙古人的脸吗？第三最不应该是，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却不会喝酒，这怎么能行？做男人也不合格呀。大家都说我的检讨很深刻，可是又总是批评我知错不改。我说你们也不要强人所难，我不是不想喝，而是不能喝，我这叫“生理残疾”，你们要有同情心。再说，我不会喝酒，也可以找一个补偿的办法呀，白开水没味道，饮料常喝也不好，正好我小时候吃的奶不够，到现在还体质瘦弱，我干脆就喝奶吧。我的真情告白得到了理解和支持。朋友们在一起聚会，大家把酒斟满，总忘不了对我的特殊照顾，大喊一声：给赵老师上奶！

    从此，我这喝奶的人便与喝酒的朋友们和平共处，他们喝酒我喝奶，他们醉酒我旁观，大家其乐融融。时间一长，我还喜欢上一种名叫“妙士”的酸奶，外包装上打着广告语：“喝上一口有初恋般的感觉”，真是又有味道又浪漫。我发现不但喝酒有乐趣，看他们喝酒也有乐趣。喝酒可以展露人的真性情，可以更好地和他们交流。久而久之，我逐渐了解了他们每个人的特点，喝酒时各自不同的状态。有人喝得急，有人喝得慢。有的人豪爽，有的人矜持。有的人喝酒爱唱歌，有的人喝酒话就多。更进一步，我了解他们每个人酒量有多大，喜欢喝什么酒，还知道了好多有关他们喝酒的奇闻异事。我发现，喝酒的理论博大精深，有的人唠起酒嗑一套一套的，总会有各种理由让别人把酒喝下去。当然酒兴上来谁也不免喝醉，看他们的醉后百态也很有趣味。不过我的这些朋友大都是专家学者教授，他们喝起酒来都很有风度，即便喝醉了也很少失态，还要保持温文尔雅的样子，更增加了几分可爱。每当他们喝到兴起时，我在旁边也看得津津有味。他们都说，在这个酒宴上，举桌皆醉你独醒啊。我说，你们就放心喝吧，喝醉了我会把你们送回去。

    不知不觉中，我这不喝酒的人和这些酒友们建立起深厚的友谊。有一次在酒席宴上，一个好友说，赵老师虽然不会喝酒，却是我们久经考验的酒友了，为了表彰他长期以来对我们的真诚友好，我建议封他为“酒外人士”！大家异口同声都说好，要我珍惜这个荣誉。我也赶紧起来致谢，连称这是对我最大的褒奖。想一想，我一生不喝酒，却得到了酒友的认可，这不也是莫大的荣幸吗？那心情，就好像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却被人称为勇士一样，感觉棒极了。我忽然觉得，我这酒外人士的形象也高大起来了。

    不过，这个“酒外人士”的雅号，他们也没有白封我。有句酒嗑说得好：“只要感情有，什么都是酒。”这么多年下来，我和这些酒友们的感情日益加深，对他们也越来越关心。原因是我的这些酒友年龄一天天增大了，可是酒量却越来越差了。连我那位酒风甚好，此前从来不醉的酒友，近年来也不时就喝醉了。以我自身的经历做参照，我想他们虽然会喝酒，喝醉之后也应该很难受吧？要不，为什么他们总会说，最近身体不好，上次喝醉了，好难受，今天不喝了。所以，我真的希望他们有节制，不要喝醉酒，毕竟年龄不饶人啊。可是喝酒是有瘾的，眼看着桌前有美酒却不能喝，要自我克制，这不等于在灵魂深处爆发一次自我革命吗？太难了。所以大多数人总是抵挡不住酒的诱惑，看见酒眼睛就放光，不喝心里就难受，不一会儿就会找出各种理由把酒杯端起来。正像一段酒嗑所说：“不喝不喝又喝了，少喝少喝又多了，回家老婆又说了，下次再也不喝了。”可是下次这样的故事还会重演，这套嗑就这样一遍遍地重复下去。他们有时也会戒酒一段时间，可是过不了几天总会又把酒杯端起来。我就问他们，你们不是戒酒了吗？他们说，我们何曾戒过酒？这叫“休酒”，“休酒”你懂不懂？到底是文化人，有水平。原来，这是他们为了保持喝酒的权利和尊严而搞的新创意，把暂时不喝酒称之为“休酒”，就像渔民定期的“休渔”，企事业员工的定期“休假”一样，过不了多久又重新名正言顺地喝起来，美其名曰叫“休酒期结束”。每次他们宣布休酒的时候我都很高兴，以为他们会加入我这喝奶的队伍；可是没过多久又让我失望，因为休酒期一结束他们又逃跑了。但是不论怎么休酒，他们的酒量不可逆转地在减少，喝醉的几率在增加。出于酒外人士的崇高责任感，我还是要劝劝我的酒友们，年龄越来越大了，酒也越来越辣了，还是和我一起做个酒外人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