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全清词》等大型词学文献丛书的持续推出,清词中兴的事实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已然有目共睹。然而清词为何会中兴? 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对宋词遗产的研究与总结。宋词也正是在这种研究与总结中,意义得到不断地生发和深化。那么宋词与清词之间究竟是何关系,清人如何看待宋词,总结了宋词的哪些方面,与清代词学发展有何深层关联,宋词成为经典与清人的研究有何关系……这些都可以构成研究的专题。近期曹明升著《清代宋词学研究》首次以“宋词学”为视角,建构出了清人有关宋词的知识体系,并且揭示出了清代词学建构的内在理路与词史演进的内部机制。
以“清代宋词学”为研究对象,首先涉及对“宋词学”概念的理解——什么是宋词学? 全书开篇破题,提出“宋词学”乃是有关宋词的学问,它来自历代词人、学者对宋词的评论与研究。之所以能称为“学”,原因有二:一是宋词本身具有的审美价值,其风格、体性、流派等都足以构成研究的专题;二是历代对宋词的研究积累丰厚,产生了大量的学术成果。参照目前学术界较为常见的唐诗学、乐府学等概念,“宋词学”的概念不仅可以成立,而且内涵非常丰富。从“宋词学”出发,不仅可以统摄清人对宋词的各种研究,考察清人对“词”的文体特性、文学精神的理解与诠释,而且可以帮助我们反观宋词的特性与流变,使我们了解宋词在清代的生存状况及其经典化的过程与原因。
再来看具体研究中的几个精彩例子。“文献论”一章有三节,分别探讨了朱彝尊、黄丕烈以及清末四大家对宋词文献的整理编校,其实代表了清初对宋词文献整理的奠基、清中期藏书家的大力经营以及清末集大成的三个阶段,以简驭繁,呈现出清代对宋词文献的研究过程。不宁唯是,作者通过对汪森《词综补遗后序》的细致考证,使一些历史细节愈加丰富。比如柯崇朴在与朱彝尊一起编纂《词综》时,尚未及见《绝妙好词》,一直留意寻访,后来柯煜以姻亲之谊借阅虞山钱遵王藏钞本,遂与叔父崇朴共同校订并镂板以行,从此《绝妙好词》才有刻本流传于世。这样细微的考索,使目录书中载录的简短条目鲜活起来,带领读者进入历史现场之中,引人玩味。
对一些重大问题的思考——比如从经典化这一文学范式的视角入手——是研究清代宋词学的重要方法和突破口。“词人论”的第三节“雍乾词坛对史梅溪的接受及其经典化建构”,可称宋代词人在清代经典化研究的代表之作。作者并未单纯罗列后人的评论资料,而是提出三个问题:为何会在雍乾时期掀起史梅溪的接受高潮? 此时的清人都从哪些视角考量梅溪词? 品评之中又蕴含着哪些新变? 围绕问题展开论述,将创作与批评结合起来论证,尤其是敏锐地从词论中提取出“姜史”“姜张”并称等批评话语,通过辨析其背景与具体意涵,进一步揭示出梅溪沾溉于白石,在雍乾时期的词学地位得到巨大提升的事实。这对深入理解雍乾词学的内部变迁具有重要意义。
“词史论”的第三节“词史建构中的统序观”,反映出作者站在宏观的理论高度,对清代词学发展所作出的深入思考。作者指出:“清人研究两宋词史,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建构词坛统序。”这又涉及到两个方面,首先是清人对宋代词统的建构,如浙西词派以姜夔、张炎、史达祖、周密为宗主,常州词派则祖述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四家宋人,体现出为了契合不同的词派主张,清人对宋代词统所做出的不同建构。另一方面则体现在清人新立本朝词统上,作者敏锐地指出,浙西、常州两派的后人都以本派的优秀词人来续接词统,以此显示流派的延续性与生命力。实质上这是在尝试性地进行清词经典化的建构。
“批评方法论”的第四节“创作中也有宋词批评:以清代中期的集句词为例,也是发前人所未发。集句词发展到清代,无论是艺术效果还是抒情功能都得到极大提升。集句词的盛行其实多少受到了清中期以摘句方式“寓褒贬、明句法”的影响;反过来,集句本身的批评意义,又带来了批评方式的多样化。在评点、选本及论词绝句的传统批评形式之外,作者挖掘出集句这一看似游戏化的创作现象中所蕴含的批评价值,可谓目光如炬。其实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作者的研究路径:通过“宋词学”的视角来打通清人的理论与创作,这不同于一般的从理论到理论的操作方式,在方法论上值得关注。
此外,作者毫不畏惧经典话题的讨论,在尽量掌握文献的前提下,勇于作出自己的判断。比如面对“词体如何生成”这一在词学研究领域中不可回避,但目前又无法得出定论的问题,作者站在清代宋词学这一论题的视角下,将宋人和清人的论断进行比较,总结出清人解说词体生成方式存在“文体代嬗”与“音律递变”两种思路,不仅梳理出文献的秩序和脉络,也使学术思想愈加清晰可循。
作者在十余年前以“清代宋词学研究”为题获得博士学位,并获江苏省优秀博士论文奖。但作者没有急于出版,而是细细打磨,继续思考,并利用参编《全清词》的机会获得了更多的原始文献,发现了更多的理论问题。在目前的考评机制下,很多人巴不得一年磨十剑,至于剑的质量,那就不管了。令人高兴的是,还是有像《清代宋词学研究》这样十余年磨出来的精品。学术界需要这种精品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