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为钱穆先生次子钱行先生,因最近编辑出版母亲的《张一贯致钱穆家书》,而回忆自己参与《钱宾四先生全集》编辑出版的一段往事。并由这段往事而引出另一段更为久远的往事——钱穆先生写作《读史随箚》的故事。今编发此文以飨读者,借以重温宾四先生的名句:“尘世无常,性命终将老去;天道好还,人文幸得绵延。”
这事开始在几十年前。1941年,我们弟兄三个,还都在上小学,两个妹妹,都还没有到上学年龄。我们随祖母、母亲住苏州。父亲在四川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任职。
那年寒假,过年,祖母大人于年初五那天,病逝于苏州耦园家中。小时候的事,只记得爸爸是没有回苏,丧事等等都是母亲请亲戚帮忙办的。直到几十年以后,才知道当时父亲因为祖母去世,未能在家也未能回来,哀恸之余,把原用的“未学斋”斋名改为“思亲强学室”,还写了一篇《思亲强学室读书记序言》发在杂志上。
说到“未学斋”这个斋名,本来源自《论语》里“贤贤易色”这一章,说一个人能孝父母,能忠于事业,对朋友言而有信,这样的话,他虽然说未学,我也要说他是已学的了。因为自感“自惭未能事父,而事母亦未能尽力”,所以署了一个“未学斋”名号用以自勉;现在母亲也不在了,想要用孝父母来补足未学的缺陷也不可能了。只有“勉力强于学,虽不足以报深恩于万一,亦姑以寄孤儿荼蘖之心”,从今以后,就把未学斋改为思亲强学之室。(《责善半月刊》民国三十年四月)这是一篇序言,一本书的序言,而书内容,则有待日后读书有得,一篇篇写出来积起来了。
从这个1941年三或四月 以后,父亲是思亲强学,写过不少文章,出了好多书,可是《思亲强学室读书记》这本书,始终没有完成,没有出版,只有《思亲强学室读书记序言》因已在刊物发表,一直存在图书馆里和人们的记忆里。后来父亲和继母在台北素书楼,也谈起过这书,说还是要编好出版的,而且改了书名,定为《读史随箚》,还拟定了部分目录,可是以后又写了不少文章,出过好几部书,这本书还是没有完成。
三十年前,1990年,父亲在台北杭州南路家中安详地逝去,享年96岁。1992年1月,继母和几位素书楼弟子护送父亲灵骨,归葬大陆太湖西山岛。继母对我说,台北许多人正忙着整理编辑出版《钱宾四先生全集》,你正好从学校退休了,也来参加这事吧。我接到的第一个工作就是,为父亲抄书稿,就是这个书名定为《读史随箚》原名为《思亲强学室读书记》的书稿,都是父亲1941年起那几年陆续读书、陆续写下的文字。这些文稿不是写在人们习见的方格稿纸上,而是写在一张张大小不一、纸质不同、一面已经写过字的纸的背面的,且即使是在同一纸上同一篇文字,也会有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几段或是几次修改的痕迹。我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把这些纸上的文章,过录到常用的方格稿纸上,然后加上标点符号,有史书上的引文,则还需一一查对原书原文,以防错漏。那些写在字纸背面的文稿,按页数计算,大概有一百张左右,每张纸上字数有多有少,最后抄下来有几十篇文章吧。
这《读史随箚》,当然都是关于历史的事,而我原来在中学是教数学的,再者几十年来读的写的都是简体字,现在要看、要抄录的都是正体字(繁体字),所以说,虽然就是抄写,其中困难也是不少不小的。总算完成,交稿,后续工作就都到台北,那边的教授先生们(多是素书楼父亲的弟子和他们的学生)接手最后成书。在全集中,《读史随箚》和《中国史学发微》二书合成一册,编为《全集》的第三十二册。《读史随箚》连同出版说明和目录,全部共181页。这181页文字,除了我从底稿抄下的以外,还包括以前已在刊物上发表过的和编书时写的“出版说明”在内。这在出版说明中也都讲了。序言是当年写了发表的,以后就在这刊物上(《责善半月刊》)发表过好几篇文末注明《思亲强学室读书记》的文章,还有几篇是同时期写的发在其他报刊上的同类文章。除序言外,全书共收三十五篇文章。那么,经过我手抄的文字,只是这其中一部分而已,但是在书前的出版说明中写到:“本书各篇,多就原稿整理,其有限发表于杂志期刊者,皆注明于各篇篇后,整理工作虽力求慎重,然疏漏错误之处,在所难免,敬希读者不吝指正。本书由钱行先生负责整理。”这最后一句,我知道,其实我真正负责的只是抄写、标点和部分引文的查对而已,其他许多进一步寻找佚文、整理编辑成书的工作,都是在台北诸位老师做的了。例如我从底稿抄的一篇《王通》,约有七页篇幅,后来在台湾,即发现《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二册)中《读王通中论》一篇开头的部分就是这七页文字,然后下面又续写许多成文,于是这七页“王通”就不再收入这《随劄》了。
后来,在整个全集之中,我还“负责整理”了一种《理学六家诗钞》。这是有以前出版过的成书,不需我抄写,我只做了加上书名号、私名号和部分查对原诗的事,其他许多工作也是在台北完成,包括写“出版说明”在内,也写成我负责整理的了。“出版说明”说了,错误疏漏难免,现在我翻检这《随劄》,还发现一处疏漏。书中“东汉人之养生率性论”和“蜀中道教先声”二则,其实当年是同在民国三十年十一月《责善半月刊》发表的,现在书中在这两篇的文末,都注明了初刊时间,但是一处写《责善半月刊》二卷十六期,另一处写《责善半月刊》二卷六期,后者错了。同期共刊三则,现在都在书中,可考。
二十多年前,我抄写父亲的这些遗稿,后来收入联经版的《钱宾四先生全集》;与此同时,当时我们兄妹四人发现,其实也不是我们自己发现,而是继母大人告知的,这部书稿写在写过字的纸背面,这些纸的另一面,即原来的正面,是谁写的什么内容呢? ——竟然是当年妈妈从苏州写给爸爸的家书! 还有少量的是我们三兄弟和妹妹写给父亲的信,还有那时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姨妈写的信等等。那时我抄爸爸的文稿,我妹就去复印妈妈的信;我抄下来就是一篇篇文章,只有极少数是未完稿。而妹妹她复印所得,总共有分属九十多通书信的内容,有完整的信,有只存一半的,还有去头无尾的等等,她的整理工作比我费事多了。我妹是1940年10月出生的,90年代是五十多岁,没想到的是,她竟发现两通小姨和妈妈写的报告她出生情形和小时候事情的信。小姨的那信是出生喜报,从医院直接写的,说母女平安,小小妹健康,七磅多一点。妈妈则是出院回家过几天后写的,她写的女儿出生重量则是五磅,怀胎八月早产。二信有异! 五十多年后分析,小姨写的喜报有水分,是怕姐夫担心,想让姐夫高兴一点吧。不知当年爸爸有没有发现她这好心! 这些零信断简,经妹妹她整理按年排序后,又复印多份并另外录成文本,兄弟姐妹几家分别珍藏于家。原件书稿书信,仍都送回台北素书楼文教基金会收藏。
1941年那次父亲从苏州辞别家人回四川的情形,几十年后,他写的《八十忆双亲》中有记载,说祖母带着我们兄弟几个送他到大门口,“余见先母步履颜色、意气谈吐,不虑有他”。却不料翌年新年初五,先祖母就辞世了,终年76岁。“自先母之卒至今又逾三十三年以上……八十年来非先母之精神护恃,又何得有今日”。父亲说八十年来受祖母精神护恃,其后面三十三年祖母已经不在,这精神护恃,自然主要是靠父亲自己的思亲强学了。直到前几年,2013年继母大人辞世归葬大陆时,台北亲友携来送回子女孙辈的素书楼家庭遗物中,意外地见有镶在镜框中的祖母大人遗像一幅,据称是从素书楼搬到杭州南路家中,父亲逝世后仍旧挂在家里的。现在杭州南路房子也卖了,这遗容又回到了苏州。推想当年1940年父亲离开苏州时,带在身边的应是一张小照片,后来不知在何时何地制成这幅遗容,一直跟随着他,一直精神护恃着他。祖母大人对父辈的精神护恃,还将在我们兄妹身上继续,并且将凭借父亲的回忆文字《思亲强学读书记序》以及这本《张一贯致钱穆家书》等等,而延及钱家以下几代的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