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墓地团圆

    “双节”清晨，秋阳灿亮，风含凉意。带了四个绚丽花篮，我坐车直驱青浦，前往“归园”墓地。沿途，我靠在车内，再度忆起爸爸在新疆被军阀盛世才杀害时留给妈妈的遗言：“离散了一家，团圆了万家。巾帼如你，也要有泪不轻弹哦！”眼前也又浮现抗战胜利时，周总理派人接护被盛世才迫害染上重病的我们一家到重庆，爆竹声声，万人欢呼的情景。我也忘不了重庆各界召开“隆重纪念杜重远烈士”大会前夜，妈妈站在窗前望月，月圆人不归。

    车进“归园”大门，值班的墓园负责人亲切接待了我。最初买下“归园”墓地时，我感觉“归园”空旷可怖，风声凄厉。时至今日，经过一次次撕心裂肺的死别，我的亲人都来到了这里，碑上的遗照，都微笑望我。我自己的坟穴就在小妹身旁。献上花篮，行过礼，我在爸妈、弟弟和隔径相望的妹妹新坟前倾诉心事，话家常。

    除了我的声音，偌大归园，万籁俱静，不见人影。但我仿佛听到了爸妈和弟妹的声音：爸妈为我护救一家三口绝症患者所受身心折磨的痛心；弟弟对我的思念——他英年早逝，离我已近四十载；尤其是妹妹，扼腕憾怅再也不能与我一起回馈社会，报答党医救全家的深恩。我安慰小妹：我将把她的古诗词遗作精选发表，实现她醉心传承祖国文化瑰宝的遗梦。告别亲人碑墓时，依依回望，立尽斜阳。

    回到上海市区家中，我的血压已降至休克点，医生嘱我不得起床。但今秋十月是小妹杜颖的周年祭，好友们已在暗嗟：“归来兮！梦里幕燕”（我曾有一篇哭小妹的《燕子呢喃》见报）。我就在枕边筛选小妹遗作，她的一颦一笑又随着这些作品历历在目。

    《燕山亭》是小妹怀念爸爸的诗作。小妹从小特别爱哭，多是因为她看到别家爸爸怀抱婴儿，她找不到爸爸，亦未被爸爸抱过。成人之后，她边卧床输液，边给爸爸注释《杜重远文集》，写下了这首《燕山亭》：

    梦里慈容，化雨春风，总怨朦胧难驻。

    清夜漏长，旧舍寒烟，谁念失怙三孺？

    年去年来，经多少，人间风雨！无语，问莽莽苍天，几时欲曙。

    遥寄哀思万千，望天山南北，魂归何处？

    磊落胸怀，为国忘家，忠魂赖有天护。

    九十诞辰，献身地，石碣高树。为女，对遗像，心沉泪注。

    《金缕曲》则是作于上世纪80年代末。海峡两岸通信伊始，暌违40年后，张学良写给大陆的第一封信，是给我妈妈“侯御之女士玉启”。不巧当时妈妈肺癌大手术后又罹患甲状腺癌。妹妹遂以古诗词代妈妈回信，呼唤游子回故里：

    ……

    家君有幸成知侣，

    听慈音，晨昏断续，细言幼女：长堤屡歌《阳关》曲，几度对床夜语。

    小胸臆，怅然思绪。

    万里关山怀世叔，今寿诞，心系秋鸿羽。

    隔碧海，献《金缕》。

    张学良阅后，心动理装欲回大陆，后被家人劝阻，终未成行。他后来为我爸爸题词：“大公无我”。

    70年代末，小妹的许多诗词发表在海内外，曾引热议，被认为“古诗词功底罕见”，“她将唐宋诗词豪放派、婉约派如此完美结合……”身居美国、中国台湾的两位姨丈在新加坡报上先后读到小妹的《望海潮》：

    金风散菊，疏荷凝露，又惊暗换韶华。

    空列雁行，云飘淡月，悠悠秋思纷奢。

    碧海水云遮，念尊老离隔，小窗自嗟。

    美景良辰，怎与对月敬香茶。

    儿时幽事勘嘉，记小鞋笃笃，雀语喳喳。

    破梦催床，牵衣缓步，慢赏啼鸟鸣蛙。

    何日可浮艖，共登楼望月，凌岳观霞。

    万里情怀，唯将心曲付琵琶。

    两姨丈长途互致惊讶：昔日牵衣童女，而今融资百亿美元（小妹响应祖国号召，引进外资投建国内基础设施）！ 知情后，两尊长不遗余力说服世界知名的各大财团来华投建大型基建项目。第一个引资投建项目是上海“大场自来水厂”。大姨丈说服英国兰普爵士（Sir Frank Lampl），促成他麾下的Bovis建筑集团和Thames水务公司与中国合作。小妹是双方的桥梁：她牵头外方财团，上海当时的市长徐匡迪带队到伦敦洽谈。不料就在会谈前两天，小妹在香港突发心脏病，住进法国医院，一夜房颤不停，在嬷嬷们已开始为她做安息祈祷时，房颤突然停止。近黎明，她溜出医院直奔机场，飞往英国，拉开了中英水务合作的良好序幕。

    改革开放初期，以BOT（建设—经营—转让）方式引资投建是一个全新举措，前无古人。在引进水项目的同时，我们也开发煤气、火电及清洁能源等更大的项目，因牵涉到利润、观念、政策还有多变的中美关系，又遭逢亚洲金融风暴、国际金融危机，等等，遇到的困难也更多。一个江苏发电厂（十二亿美元）项目，谈判时中方主谈者尚未婚，待到十二年后项目谈成，他的孩子都已小学二年级了。虽历尽艰难坎坷，小妹经手的项目均获成功，解决了不少我国工农业发展的瓶颈问题，亦给海外商界注入巨大信心。

    小妹一生痼疾缠身，但她满怀感恩，一直顽强拼搏。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给予关怀，白衣战士竭力抢救，她创造了三次生命奇迹。因为生病，她一天小学、初中、高中也没上过，是妈妈在病床边教授知识，使她凭同等学力直接报考大学，以高分录取。为纪念妈妈病逝五周年，她在近花甲之年新学夏威夷吉他，半年多即录碟片，分送海内外亲友，成为美国国际夏威夷吉他协会（HSGA）第一位华人会员。上海世博会美国馆前，小妹资助的上海位育中学小吉他手演奏，造成轰动。夏威夷出生的奥巴马访华，在“空军一号”上聆听了妹妹的夏威夷吉他碟片，盛赞：“这是大师级水平，有机会，我想见见杜颖。”

    小妹幼年爱哭，及笄时风雨来袭，她却始终能笑对恶疾摧折，笑对艰难磨砺。她笑得像桃花，像梨花，更像茉莉花，芬芳永续，年年馥缕团圆月。她从未忘记爸爸遗愿：“……团圆了万家。”在她已发表或未发表的各种诗词里，均有这份“团圆”寓意，比如近年对香港的期盼：“香岛非凡岛，晶莹锦绣堆……江南而江北，取次报春回。”而今疫情凶猛，我代天上的妹妹，祈愿早日击灭病毒，祖国团圆，世界团圆，人间大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