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有闲,居家无赖。
有时间是个好事情,如果有爱好的话。
这段时间又把樊志斌的《纳兰成德传》(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细细读了一遍。
我的好朋友、著名剧作家、书法家、老大哥郎鸿叶先生曾经对樊志斌说,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不太容易读书了,水文看的太多,看不上,也不愿意看;过分专业的,读起来有难度,对自己当下的生命无益,不过,你的《曹雪芹传》我三天三夜读完了,非常好。
我现在想把这句话对樊志斌小友再说一遍,你的《纳兰成德传》我读完了,非常好。
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学习过一点人文的,不可能不知道纳兰,哪怕只是在影视剧里或者文学史著作里瞥过一眼。
作为一个感情细腻,有点文学修养的中国人,不可能不喜欢纳兰的词,哪怕平时读的并不多。
但是,我们印象里的纳兰只是一个清秀的文人,只是一个忧郁的男性,有着俊秀的面容,有着长长的辫子……
我们手头关于纳兰的书也多是纳兰词,哪怕有他的诗词集,我们也选择性地只看他的词,从来没有觉得不妥,因为老师教的就是与作品对话、我们自己也愿意遵从自己的喜欢。
至于关于纳兰的所谓研究与书写,大约分作两种:一种是小女生小说体的纳兰虚构,一个专情人,一个对逝去妻子念念不忘的才子;一种是科研院所专家大卸八块式的结构,纳兰的家族、纳兰的朋友、纳兰的词……前者是情感主观主义的,那不是纳兰;后者是理性客观主义的,那不是鲜活的纳兰。当然,这种写作各有其专门的受众,具有各自独特的意义。
樊志斌的《纳兰成德传》打破了这种书写模式,将纳兰的一生放在顺康年间、放到旗人生活状态、放到满汉文化(尤其是对传统经典接受)背景下、放到北京的历史地理下……
“回到历史”,是一经典研究、阅读、赏析的前提,也是根本。
在樊志斌对纳兰一生的梳理下,纳兰的家族、家族记忆、政治氛围、风俗氛围,纳兰的生活、教育、交游、纳兰的妻子、活动,纳兰的创作,诗、词、文、读书札记、见闻、题画文字……所有纳兰的生活统统被宏观系统的编织到时间这条轴线上。
一个鲜活的有生命、有人味的纳兰从《纳兰成德传》里走出来、走近我们:
他与众不同,他是旗人,他是满州,他是满洲贵族子弟,他是皇帝的亲戚。
他身体不好,却不是缺少锻炼的士人。他文武皆能,怒马鲜衣、驱犬驾鹰也是他的生活,
他爱他的第一任妻子,但她并不是他感情的唯一。
他有汉人文人的朋友,也有旗人的文人朋友。
他过汉人的节日,更要过满人的节日。他享受汉文化,也对满洲习俗充满感情。
他爱词,他也爱诗文,他更爱儒家经典,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大学者。
他对仕途感到累,但从来没有想过辞官归隐。他对俸禄没有兴趣,却对圣贤告诫的修齐平治真心尊重……
樊志斌能做这样的事情,自然不是一日之功。
学清史出身,使他能够在解读经典、解读古圣贤时,有着鲜明的“回到历史现场”的学术意识,而不是随我或他们喜欢。
十七年的学术积淀,不骄不躁,坚持一寸寸的挖,一寸寸的靠近历史真相的态度,常让我感到赞佩:到底是有向学术俯首的人。
十七年,《曹雪芹传》《三山考信录》《三山五园研究》《曹学十论》《红学十论》《曹雪芹生活时代北京的自然与社会生态》《十方普觉寺》等十余部著作、七八十篇专业论文,都是为努力还原十八世纪北京、北京文人、北京旗人的见闻、学养、意识、表达手段进行的探索,尤其是他对儒释道三教主旨的探索和努力打通,都为这部《纳兰成德传》的出现奠定坚实基础。
樊志斌的成果,在他人看来,可能觉得不可思议,在我看来,不过水到渠成罢了。
艺术需要灵性与经验,学术不可以,除了专业方面的灵性,更需要有挖山不止的态度和为之付出的艰辛,唯有如此,才能有扎实的基础和专业的高度,才能有理性的宏观视野。过分聪明和全面的人,反而做不来。
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在青年时代,因为工作关系,我曾在军队的图书馆扎扎实实看了三年好书,在中戏,我也是对图书馆情有独钟的那几个人之一。可以说,这些年的读书经历对我的人生、学养都有极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央视数十年的国际影视交流过程中,更是深刻意识到任何一个专业方面真正的成功者,除非他是天才,一定都付出过艰辛的努力,铸就过扎实的修养。
真正的学问从来没有捷径。樊志斌小友似乎已经走出了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纳兰成德传》可以视作他学术道路上的又一个结果、又一个见证。
而学界、各种市场对这本书的接受,也能够证明这一点。
人老了,就更容易回忆专业。看着樊志斌的《纳兰成德传》,不由得想到关于纳兰形象艺术转化的一些思路。
就艺术的角度而言,纳兰当然是一个极好的题目。
他是满洲人,又是皇室亲戚,父亲是大学士,层次足够高大。
他处于清朝风云变幻的时代,从初步稳定到真正稳定,大格局足够宏阔。
他是文人,与当时最了不起的文人,王士祯、陈维崧、朱彝尊、吴兆骞、顾贞观、徐乾学、姜宸英、严绳孙等等,都有交往。这帮人有北方人,又有南方人;有中正平和的人,又有任性使气的人;有官场显贵,又有一般知识分子。
他是词人,更是文人、学者,他的读书宽度和儒释道三教人众的交往极大地扩展了他的人生厚度。
他可以平和微笑,多情不泛,却也能引弓驰马,飞奔踏雪。
他在京城生活、当值,他更跟随皇帝北上辽宁吉林之地,更西上五台山,东下泰山、曲阜,更随着皇帝南下江浙;他也与人北上黑龙江,查探俄罗斯人动向,他还西去蒙古地区,安抚部落头人。
他与皇帝、曹寅的交往等等因素,更使得他、他的诗词、他的后代与《红楼梦》产生了不可言说的关系。
总之,纳兰这个题目与当时的中国、中原与边疆、汉人与满人、汉文化与满文化、皇室与旗人、传统与时代……诸多引人关注的元素统合在一起。因此,纳兰的艺术创作充满了惊喜,当然也充满挑战,如何打破人们印象中那个单一的纳兰形象、纳兰故事,如何创造出丰满合于时代的人物形象,人物的短生命与丰厚生活如何统一……樊志斌的《纳兰成德传》为纳兰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比较可靠踏实的基础。让更多有人文情怀、愿意了解真历史的人,能够一定程度上回到“历史现场”,回到中华文化,回到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