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我亲爱的奶娘》,第一个想到的是地母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奶娘是一个类似于地母般的守护神,守护着“我”幼小孱弱的身体和易碎的心灵。黄蓓佳的笔触细腻生动,充分呈现出这种并非基于血缘关系的伦理亲情,让读者重温了中国传统社会人情人性之美的深切与悠长。在懵懂脆弱的人之初,一个大堰河般的保姆让“我”切肤般体悟到:遇到一个无条件爱你的人,是一份天赐的缘分,是生命中最宝贵的馈赠。作者用“奶娘”这一文学符码做深刻阐释:一个人如何通过伦理情感的方式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印记,而这种人性的印迹则像人类基因一样,持久地镌刻在人心的年轮之中。
奶娘(乳母)有着古老的历史文化内涵。《荀子·礼论》:“乳母,饮食之者也。”在奶粉或其他母乳代用品未发明或未普及时,婴儿的生母如不能或不愿意哺育其子女,往往会雇用乳母。尤其是上层社会、宫廷,不少女性都不会亲自喂哺子女。艾青的乳母即是这样抛夫别子进入富贵人家帮佣哺乳的女性,小说中“我”的奶娘也类似于大堰河,只不过时代变迁,“我”的奶娘更多帮忙的性质,尤其是在“我”又一次生病的时候,完全是因为无法割舍的情感,奶娘又一次来到了“我”的身边。作为一种古老职业的奶娘有着非常复杂的社会内涵,然而,这部小说中“我”的奶娘之所以如此感人,最为根本的原因在于无可给予的给予,这种给予才会令人难忘!奶娘生活艰辛,居所贫陋,多子操劳,经济拮据……在一个精神刻板、物质贫乏的时代情境中,奶娘这些生活的暗影都在那句“她生下来三天没吃着一口奶”中消融。面对一个生命需要呵护的婴儿,奶娘内心的善意获得了最大程度的照亮,奶娘成了“我”的守护神。而“我”的生命在得到看护照顾的同时,人性的善意和爱的力量也以一种缘分的方式与一个孩子的命运相连,小说至此也抵达了中国式伦理的人性深度。
这篇小说中的奶娘与大堰河有着迥异的时代特质,透露出新中国女性基于身份平等意识上的自尊和自重。对于一个靠出卖乳汁的女人来说,奶娘那种自然而然流出的坦然、友善和同情,依然体现出一种让人动容的品性。奶娘身无长物又生活艰辛,然而面对世俗生活的时候,她却充满了自信和力量,比如对于“我”的小学教师妈妈尊敬却不盲信,对于时代政治风云的世俗智慧等等。她们这样的中国女性似乎天然懂得以怎样的方式帮助弱小的孩子们,以及用怎样的方式应对时代的侵害。比如偷偷瞒着“我”尿湿棉裤的事情,以宠溺的方式让“我”改掉抠东西的恶习,嬉笑怒骂中的偏心与呵护等等,这些都对一个病弱的女童产生了无法估量的精神影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奶娘这种出于女人天性的母爱恰恰修正了时代氛围对于儿童规训式的教育,从某种程度上看,相对于严谨近于严厉的妈妈来说,奶娘是更温暖、柔软而明亮的存在。
儿童是天真敏感的,儿童世界又是最为现实的,因为无论善良或者邪恶,在童心世界都会以最本来的面目出现。由此,在一个物质生活相对贫乏,生活水平较为落后的时代,成人对于儿童的理解可能是温饱大于温情,教训胜过教导,责骂多于交流,严厉甚于慈爱……“我”在奶娘的呵护下,才有发自内心的安全感,而奶娘在离去之后,“我”则丧失了童年最信赖和最亲近的人。从这个维度来说,隐藏在“我”懵懂童心背后的是父母和时代对于儿童天性的隔膜,以及基于隔膜的不理解与冷漠。这些成人社会司空见惯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无疑对数代中国儿童都产生了影响,从而也让很多孩子的童心充满着受伤的疼痛感。
这篇小说以《我亲爱的奶娘》为题,“亲爱的”一词无疑是非常现代的称呼,虽然这是个西语外来词,然而转译成中文就带着浓浓的汉字的氤氲神态。《说文解字》中,“亲”为“至也”;“爱”为“行貌也”(引申义为“疼惜呵护对方,为之辛劳奔波”)。“亲爱”,是一种至爱之间相互的真心守护。作者将这种称呼用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中国女性的身上,可见这个女性对“我”的过去和现在有着多么直入本心的影响力。随着时间的流逝,多少生命中曾经相识、相交和相知的人都烟消云散了,而当回想起那个黄皮、凹眼、高颧骨、厚嘴唇的南国两广长相的妇人时,“我”还会发自内心地喊出“亲爱的”,这个人对于自己应该是多么至爱亲密的一种存在!
黄蓓佳的文字叙事从容淡定,往昔的记忆以水墨写意的方式呈现。幽深庭院中孤独寂寞而孱弱的童年影像,印刻在长长的青石板上,一颗敏感而懵懂的童心呈现在时光的阴影里,散发出绵长而幽静的文学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