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聪：质朴而善良的人类情感

    直觉或是灵感，往往是一种强烈而真切的感觉，很难准确概括。人们说：“心灵有自己的逻辑，理性对此一无所知”，的确，那种豁然开朗的直感是如此美妙，连科学界也不例外。

    当年诺贝尔生物奖获得者威尔金斯，这样描述他第一次亲眼见到DNA双螺旋模型时的感受：“一种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这个模型虽然只是放在实验台上的一团铁线，但它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它就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能够为自己辩护的新生儿，它似乎在说：‘我不在乎你心里想些什么，我知道我是正确的。’”要知道，长期以来，人们一直以为复杂的遗传信息理应存在于有20种氨基酸的蛋白质中，而非仅有4种核甘酸的DNA中。但事实胜于“理应”，谜底截然相反，当然领悟也需要机缘，特别是在发明创造或艺术创作活动中，灵光一现的真正价值，就在于能够把最初的茫然引向正确的方向。

    乔羽经典歌词《我的祖国》的创作过程正是如此，这首歌优美动听，款款深情，仿佛从心里流出来的甘泉。其实在创作之初，乔羽也曾思路枯竭，特别是作为电影《上甘岭》插曲，它要求用在战斗最艰苦、最激烈的时刻，可笔下再怒吼也抵不过连天炮火呀！乔羽整日坐立不安，似乎毫无头绪。

    直到一个夜晚，飒飒雨声唤醒了乔羽第一次见到长江时的兴奋感觉。作为北方人，那些稻花、白帆、艄公等新鲜印象曾让他激动不已，此刻忽然化为歌词流诸笔端。只不过灵感引他去的地方不是冰天雪地的战场，而是江南的田园风光：“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灵感如同行云流水，永远来自表达的欲望，它也许上一刻还不知所踪，此一刻纷至沓来，下一刻又可能悄无声息。乔羽及时抓住了诗意的涌动，但他唯一担心的是“这首歌词距上甘岭的气氛有些远，从表面上看也没有太强的政治性，大家能接受么？”

    果然，导演沙蒙带来了大家的意见，觉得“一条大河波浪宽”写得有点小气了，如果改成“万里长江波浪宽”或是“长江万里波浪宽”，是不是更有气势呢？

    乔羽向来是宽厚谦和的，但他面对时代偏好、群众意见等无形压力，坚持艺术家的创作主见，相信“人们喜欢的是新鲜的瓜果梨桃，而不是维生素片剂”。长江虽然壮阔，但生活在长江边上的人总是少数，而“一条大河”，你说哪里就是哪里。谁的家乡没有一条小河小溪呢？它在每个人小的时候就是大河，寄托着喜怒哀乐，一辈子忘不了。而正是这种对各自家乡的怀爱之情是共通的，激发了人们守望相助。幸好导演和剧组是尊重艺术的。当年这首由刘炽谱曲、郭兰英演唱的歌曲在人民广播电台录音时，录制人员便泪流满面，全国播放后反响热烈，至今也经久不衰。

    为什么“一条大河”会具有如此魅力呢？从艺术审美经验来说，并不是越大越好，并非宏大叙事和标语口号才能震撼人们的心灵。相反，倒是那些自小看惯的生活场景和细腻微妙的个体经验，最能唤起每个人有关自己家乡的记忆和通感，深深触动中国人的内心，激起充满乡土气的保家卫国的朴素情怀。所以，这首歌虽然没有炮火硝烟，也没有什么政治性词藻，但却最具号召性和生命力，激励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人们为了捍卫自己和平生活的权利而自觉自愿发出共同心声：“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这是强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这是一篇颇能反映那个年代高昂民族情绪的作品，这也是一篇能超越具体时代、永远激发人们爱国情怀的作品。艺术的奇妙之处正在于，如果它真的世代传诵不已，就能够超越国界，与人类的理想精神息息相通。如同都德著名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它所表达的深沉爱国情感，既是法国的，也是世界的，早已穿越当年普法战争的时空局限，成为各国文学鉴赏课上的名篇。而《我的祖国》这首歌曲，也同样洋溢着质朴而善良的人类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