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来临,网络教学也暂时划上一个句号。对于所有师生来说,2020年的上半年是特殊的,疫情把老师们的三尺讲台和学生的方寸书桌延展到无限的网络平台,也促使习惯于传统教学的老师快速学习驾驭新媒体的能力。尽管传统教育方式仍不可取代,但无疑网络教学在未来仍将更多地补充、完善传统教学模式,多媒体介入教育成为大势所趋。在此背景下,总结回顾一个学期的网络教学,或将给学界带来有益的启发。
路文彬:网课结束,
忽然涌出几分不舍
多年来,作家、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路文彬一直自觉坚持着传统的课堂讲授方式:一张嘴、一根粉笔(如今有时可能会变成马克笔),甚至连讲义都是多余的。尽管校方曾一度鼓励教师引入PPT教学,以此作为教学模式的某种创新,然而他因未发现这种创新对于教学本身有什么助益,所以至今依然没采用PPT制作课件。
除了短暂的视觉新鲜感以及可以减少能源耗费,路文彬看不出PPT课件究竟能在哪方面体现出教学上的进步和优势。在他看来,课堂不是舞台,不需要演和看,只需讲和听;我们不必因为科学技术的飞跃,擅自就将课堂的听觉中心领地拱手相让给视觉的霸权。基于这一理由,当疫情迫使师生们不得不转向网上在线教学时,路文彬在心理上无疑是相当抵触的。尤其是一听校方提供的几种网课平台于他而言都比较陌生,那抵触的情绪更是激烈。
可抵触归抵触,不管怎样,学生的课总不能旷着。路文彬勉强选择了某线上课堂平台,电话联系朋友,咨询了个大概,然后尝试着注册了线上课堂。令他意外的是,该平台可以视频,也可以纯粹音频,他完全用不着为琢磨“出镜”而烦心。这使他松了口气。
正式上课之前,路文彬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个通告,人生第一次接触网课,确有必要记录一下,聊作个仪式。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许多亲朋好友、同学、读者,以及一些毕业多年的学生,都纷纷要求入群听课。既然不存在课堂空间的限制,也不存在现场可能出现的干扰问题,路文彬索性就一一慷慨应允了。如果不是网课,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还真是无法想象。
到了开始上课的时间,路文彬在手机上发起群课堂;看着一个个名字像一条条小鱼似的游进虚拟教室,他的想象力不禁兴奋起来。讲着讲着,却感觉如同对着空气在讲,不见一点反应,不免疑虑他们是否听到了?问询一发出,立刻有人用文字回应“没问题”,这才放心继续滔滔不绝下去。
“看不到听讲的人,也听不到丝毫动静,无论视觉或听觉,几乎都不受任何打扰;俨然比在教室现场讲授要轻松多啦,何况又省略了路上奔波之劳,更何况我想坐着讲、卧着讲都行。”两节课顺利结束时,路文彬立刻进行了严肃的自我批评:以往对于传统的坚持不叫坚持,那叫禁锢;对于新鲜事物的抵制也不叫保守,而应该叫傲慢。
路文彬表示,必须承认,网课实践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自己的教学想象力,特别是在课后得到那么多远方编外听讲者的赞美和谢意,使他真正体会到了网络传媒那超乎想象的威力。一部小小的手机就将自己极为有限的课堂变成了无限,实现了讲授能力的神奇拓展,怎能不对其心存感激?
随着对于网课平台的逐渐熟稔,路文彬又发现了线上课堂的录制回放功能。这一功能不只是对学生有用,对他更是重要。一直有人建议他将讲课录音,以待日后整理成讲稿出版,可路文彬总嫌麻烦而迟迟未能实施,谁知便利却在此刻“自动”找上门来。另外,这也给了他一个听自己讲课的机会,不仅帮他确认了讲课的声音效果,同时也能帮助发现自己的某些瑕疵,以做进一步的改进。
网课的经历给了路文彬意想不到的收获。倘若没有疫情,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碰触网上教学的可能。本来,就一直想以自己的方式为这场灾难做些什么,终于,在这次网课的启发下,路文彬想到了利用这一便捷形式做些公益讲座。他即刻以个人微信公众号的名义启动了“伴海耕读”书堂讲座,希望在这里与有着共同志趣的人们交流关于阅读、教育、文学以及艺术等人生话题。世界读书日之际,他以《读什么?如何读?——阅读决定命运》为题开启首讲。
在微信公众号和朋友圈里发出讲座预告之后,响应者极为踊跃。200人的听众群迅速爆满,在一名研究生的提醒之下,路文彬将人数进行升级,总算满足了更多人的心愿。
“这次讲座可比我的网课活跃太多了,不时有人发出评论和提问,犹如弹幕一般。我一口气讲了将近两个小时,天南海北的听众朋友们的热烈反响给了我极大鼓励,以至于我完全有信心将其作为自己此后的个人小众课堂,同大家终生共享。”不过,一想到疫情终将结束,线上教学也将随之结束,路文彬内心总会不时涌出对网课的几分不舍。但是,这矛盾的不舍不也恰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从中,他再一次深刻感受到的是,灾难从不拒绝希望,相反,灾难总是召唤和造就着拯救者。虽说灾难令我们恐惧和忧伤,但这也正是我们得以充分见证爱之抚慰的美好时刻。
杨庆祥:期待疫情结束,
一切重新开始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杨庆祥一直对直播之类的东西有点排斥,尤其是商业直播,他从来不看那些直播节目,觉得里面有太多表演的东西。他甚至写过一句诗来讽刺当下的文化环境:“一个网红和商业联盟的国度是没有希望的。”
近几年,好几家大型直播平台邀请杨庆祥做线上课程,有的出价很高,他都拒绝了,理由是:我必须看到听众的眼睛才能讲课。这并非托词,而是杨庆祥真实的人性要求。他对交流有很高的界定,单向度的、纯技术的、表演性的他都难以接受。在这一点上,杨庆祥觉得自己可能是最原始的人文主义者。“我理想中的教学和交流是柏拉图式的或孔夫子式的,带有体温的心灵契合。远程的网上教学加大了人和人之间的生理距离和心理距离,减损了教学和交流中的人性纯度。我并不看好这种方式,虽然它可能是大势所趋。”
从2020年3月开始杨庆祥给研究生和本科生开网上课程。课堂教学面对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但是网络连接起来的好像是一台台机器,这经常让他怀疑是否是在对着空气说话。杨庆祥不太能接受的是交互性的降低,纯粹是自己的单向度输出。
杨庆祥承担的两门课,一门是中午12点开始,一门是晚上6点开始,正好都是饭点。学生在家里听课,有时候忘记关麦克风,会把那边的声音传出来,有时是吃饭的声音,有时是家长的各种方言。他觉得很好玩,甚至有想多听一会儿的欲望,但是因为时间关系,一般是立即提醒同学静麦。
对杨庆祥来说,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心理抵触的问题,当然一节课下来就克服了。讲课过程中他觉得主要是要控制好语速,不能太快,否则学生听了会很吃力;也不能太慢,学生会倦怠;张弛适度很重要。
杨庆祥给本科生上完第一节线上课程后,有学生把同学们在朋友圈里的反应截图给他看——都很喜欢。他本来准备留更多的时间让学生看材料自学,还发起了一个线上投票的活动。公开投票的结果是90%的学生要求他线上讲课。“我这是自己把自己给‘坑’了,所以现在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给他们线上讲课。我还是热爱那种可以看到学生眼神、笑容甚至是他们不耐烦神情的课堂。”杨庆祥说,“我喜欢置身于鲜活生命之中的存在感,那样让我觉得真实。说实话,现在很是怀念我的课堂,期待疫情早点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
陈希我:没有交流的教学
只是教师的自我表演
和路文彬的想法很类似,福建师范大学教授陈希我也认为,教学最重要的交流性,没有交流的教学只是教师的自我表演与自说自话。
人类最初的教学活动,比如孔子、苏格拉底的教学都是对话交流式的。采用PPT教学,就已经是教学的“异化”了。而且现在甚至到了强行要求的地步。老师放PPT,学生埋头记,老师嘴上在讲什么,学生基本是顾不上了。而老师怎么讲,甚至老师讲到哪个地方卡住了,讲时变换用词,让表述更接近要表达的意思,都是很值得听的,这表现了老师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斟酌在思考,学生也可以从中学到更丰富的东西。
陈希我发现,这些年,有学生干脆拿手机拍一下PPT了事,连动笔也不需要了,而记录本来也是吸收知识的一个过程。所以他坚持PPT简单化。
线上教学就更难有交流了。他认为线上教学至少不适合文科教学。文科教学,尤其是文学教学应该是有感性因素存在的,而所讲内容很多时候又是没有绝对标准的。这样,方式探讨、观点磨砺就显得特别重要。某种意义上,文学课程的效果是跟教师状态乃至形象有关系的。陈希我当年上大学时,和同学们一样,都喜欢上孙绍振老师的课,是因为孙老师“帅气”,形象帅气,思维帅气,其思维主要就是质疑的思维,其中也包括学生跟着他的思维去质疑他。陈希我现在有这种思维方式,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孙老师的影响。
对着屏幕说话,感觉是自己对自己说话。尽管对方可能出现影像,但不像真人在面前那样,你可以走到他座位前问话,可以对他耳朵喊,可以拉他——对方只是一张图。有时候陈希我甚至怀疑对方是否根本就是在放映着动图,其真人未必就在。或者即使头部在,他的身体、他的手在屏幕之外,在做什么?总之是“太虚假的真实”。陈希我甚至多次产生了自己小说《抓痒》里那对夫妻分别在不同空间视频表达亲近的感觉。问对方问题,对方也可以“听不见”,或是网络的原因真的没听见,或者故意装没听见。即使对方有所反应了,已经过了一会儿,问题的热度也凉了不少。
孙绍振:网络教学,
很多都是即兴发挥
早在1992年,福建师大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孙绍振在中央电视台就做过二十次的“幽默漫谈”。甚至1987年他还在福建电视台当过春节晚会的主持人。去年福州鹿森书店请他讲四大名著,福建电视台海博TV现场视频直播。《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各讲两次,每次两小时,据海博TV转告,最初点击十余万,后来是三十多万。本来该要讲《西游记》了,新冠一来,就停掉了。
这些现场直播,孙绍振只带了一个提纲,并没有完成的稿子。甚至最初讲《三国演义》,因为比较熟,连提纲也没有,直接侃侃而谈。《红楼梦》《水浒传》只有提纲,很多内容都是他讲的时候即兴发挥出来的。
孙绍振很喜欢现场直播,经验也相当丰富。因为有视频,不仅靠语音,而且有身体语言、表情,在他看来,是超越语言的全方位的与听众交流,直接面对听众,有现场互动。听众现场的反应,是直接的、瞬时的。如果听众反应消极,厌倦,甚至交头接耳,对自己就是打击。最惨的是,让原来很精彩的地方,有包袱的地方,都响不起来。相反,如果听众情绪活跃,全神贯注,微笑、欢笑、鼓掌都是对他的鼓舞。孙绍振常常会超常发挥,讲出一些平常绝不会讲得出来的妙语来。但是,有时,也难免碰到一些尴尬的场合,他的经验是,就讲一些感性的故事,或者幽默的话语,让听众们笑一笑,笑是心理最短的距离。
梁鸿:网上教学也是
需要非常谨慎的
无庸置疑,对于特殊时期而言,网上教学是非常必要的手段,毕竟孩子们那么长时间被隔离在家,如果没有合适的课程——课堂内的和课堂外的,那么,孩子们将会处于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同时,也会使得隔离生活过得更为艰难。但同时,网上教学也是需要非常谨慎的。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梁鸿以为,并非一定都是课程内的教学,反而,趁这样一个难得的、大家不得不守在家和面对屏幕的时间,可以给孩子们一个很好的全科教育,譬如系列的名画分析课程、音乐欣赏课程、人文思想课程、科学教育课程等等,培育孩子广泛的爱好和基本的人文素养。对于大学教育而言,也是这样。并非一定要局限于学科内的教学。
三月份第二周,梁鸿在某平台上开始直播。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网课也可以比较舒缓,在面对所讲内容时,考虑得也更为周全。
不过,梁鸿还是更喜欢在课堂上和同学们见面。她的第一堂直播课是给华东师大创意写作班的同学讲非虚构文学。第一次上网课时,她非常非常紧张,不知道自己面对虚空,面对电脑,而实际上那电脑后面有几十位同学时能否讲出来,所以,一直反复琢磨自己的上课提纲,不断喝水。就像第一次上讲台一样。但实际上,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