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专业是古典文学研究,枕边书也是这一类吗?
刘勇强:多少有点联系,但枕边也不会放与正在做的研究直接相关的书。枕边书要拿得起,放得下。拿得起就是蒲松龄诗中说的“短榻信抽引睡书”,顺手拿一本,多半是不在学问家开的必读书单中的。放得下就是陆游诗中说的“引睡书抛倦枕傍”,看着看着就可以如随风花堕残棋上,入了黑甜乡。不过,抽书引睡是要用一生去追求的梦想。
您最近读的枕边书是什么?能说得具体点吗?
刘勇强:我床头有一个木制鞋架充当的小书架,放了些闲、杂、短、趣的书。闲的有《中国历代笑话集成》《明清清言小品》这样的书,也有一些地图及相关的书籍,如《世界人文地图趣史》《中国古代地图研究》等,还有《苏轼诗集》《苏轼文集》这样的大部头诗文集。对研究宋代文学的人来说,苏集是必读书。我没有研究坡仙的能力与想法,苏集就只是闲书;杂的意思是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短最重要,看几首苏诗,分分钟的事。看得最多的是古代笔记,中华书局出版的史料笔记丛刊就很适合枕边读,《唐人轶事汇编》《宋人轶事汇编》也很好,都是一个个小故事,看一条两条、十条八条,可以随时拿起放下。还有《徐霞客游记》这种日记体著作,每天看几段,不过是徐霞客几天的行程;至于趣,或是情趣盎然、理趣横生的,或是谐趣谑而不虐的,宋人说,读书得趣是神仙,至此便可安然入睡了。
阅读对您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影响?
刘勇强:最大的影响是阅读成了一种习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刚才说枕边书引睡,其实,早晨醒来我也会在床头阅读片刻。说来可能惹人嗤笑,我枕边还放了本《解梦使用手册》。它是将《周公解梦》《梦林玄解》《断梦秘书》《敦煌本梦书》等几部古代影响最大的梦书分类汇编的。睁眼后查查夜里的梦有什么寓意,不是真信,却也有趣。古今生活方式不同,现在梦见的在古代梦书中往往查不到,而看看古人的梦,也很好玩。我曾写过一篇专论古代小说掘藏描写的论文,古人大概少不得也有梦中掘藏的。《梦林玄解》说“得此梦者,掘地而不得钱是吉兆。梦掘地得少钱者,主口舌之事;梦掘地得钱多者,主有涌泉穴之病,须尽快寻找对治之法。”看到劝梦想发意外大财者尽快寻找对治之法,马上就笑醒了。《御定月令辑要》也是我早上醒来常翻的,这本书将“历史上的今天”按日编排,看了不一定就能知道怎样过好每一天,但了解先人如何一天天生活过来的,同样能益智醒脑。
有什么书改变了您的人生吗?
刘勇强:很难说哪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有一次,我把陶渊明名句“时还读我书”颠倒诵读,觉得读我书,我读书,读书我,我书读,书我读,书读我,无不可通,各有其义。其中“书读我”,看似反常而最有意味。一书在手,光阴读书移,虽然是我读书,其实也是书读我,如同苏轼《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中提到他所藏墨至少可用三十年,而用墨的过程“非人磨墨墨磨人”,“书读我”就与“墨磨人”是一个道理。如果在读书过程中,偶有所见,自是我的读书体会,又不妨视作书借我而自显其义,并将我打上书的烙印,这也是书读我。这样看来,书确实能改变了人。
吴组缃先生在小说创作与研究方面都是大家,作为他的学生,据您了解,吴先生对读书有什么讲究吗?
刘勇强:吴先生的古代小说研究和他的小说创作一样,都特别重视对社会现实性的细微体察。因此,他提倡通过阅读笔记来丰富历史知识,比如他认为要了解明代历史,光看正史是不够的,正史往往很概念化,而《万历野获编》《涌幢小品》等明人笔记,则记录了许多当时的社会生活现象,是有血有肉的活的历史。对于古代小说的阅读和研究,他强调小说的历史感与现实针对性,主张通过人物分析把握作品的意义,又善于以小说家的会心,揭示作品中人物安排、情节设置、细节描写的深隐内涵与艺术魅力。明清小说评点家在评点小说时喜欢讲小说的“读法”,如金圣叹的《读第五才子书法》、毛宗岗的《读三国志法》、张竹坡的《金瓶梅读法》,去年我在为北京出版社编选的吴先生文集《〈红楼梦〉的艺术生命》写的小序中说,我愿意将吴先生在《红楼梦》研究中的独特视角与发现,称之为“吴组缃读法”。
让您感到“真正了不起”的是哪本书?
刘勇强:可能还是要说是《西游记》。《西游记》一无依傍的颠覆性艺术思维,确实令人拍案叫绝。
可是在《奇特的精神漫游——西游记新说》的序中,您为什么说“我又有不再碰《西游记》的念头了”?
刘勇强:噫!那是上个世纪的一句戏言了,竟被您翻出来了。当时在一本书中看到有个美国教授说,文学博士论文是把死人从一个坟墓移向另一个坟墓,颇受刺激,越发体会到鲁迅说的“忘怀得失,独存赏鉴”的可贵。我不记得那个美国教授是谁了,最近翻布鲁姆的《如何读,为什么读》,看到了类似的意思,他说:“专业读书的可悲之处在于,你难以再尝到你青少年时代所体验的那种阅读乐趣……因为在大学里阅读几乎不被当成一种乐趣来教——任何具有较深刻美学意义的乐趣。”这话也许有点绝对,但他提倡非功利的(他也不相信阅读能起到功利的作用)、非套路化的、孤独的阅读好书,我是极认同的。
您前面提到的都是古书,这样的阅读会不会与现代脱节?
刘勇强:在阅读古代文学作品时,常常感到古今既有隔膜,又有相通。在隔膜处,可以体会现代社会与观念的发展。在相通处,又可以观古鉴今。这几年我写了些所谓“新人文小品小说”,就是希望用现代思维激活古代文化遗产。当然,我的阅读也不限于中国古籍,有时也会读点外国的东西。有一阵子,我枕边放了本《非洲童话》,一个个异域古朴的民间故事,很有意思。记得里面说到地球上出现的第一批人,是因为地球之魂觉得太寂寞无聊了而创造出来的。所以,人也不该活得枯燥无味。
在您读过的作品中,有没有读过名不符实读后大失所望的书?或者有发现被严重忽视或低估的吗?
刘勇强:大失所望的没有,看不下去的有,更多的是发现的乐趣。往往并不是发现整本书被忽视或低估了,在理所应当不被看重的作品中,也许偶然会有“七八个星天外”,眼前一亮的感觉,比如在古代笔记小说中,经常就会碰到这样的文字。我只举一个小例子,在陈敬则《明廷杂记》中有这样一段:“我太祖幼时,尝见群鹅游于庭戏,以青白二纸旗,左右竖立,命之曰:‘青者立青旗下,白者立白旗下,违者死。’群鹅应声如命而往,独一花鹅不知所适,往来于青白之间,上杀而食之。”这个寓言化小故事虽然意在表彰朱元璋天赋秉禀,却也异常深刻地揭示了非黑即白专制思想下的“花鹅”式悲剧。
书架上最终留下来的是什么书?
刘勇强:我书架上的书已放不下了,新购的书在书桌周围堆了一地,如果有一年的延时摄影,也许可以看到它们像怪物一样滋长蔓延的过程。这些书真要都读了,可能像苏轼的藏墨,足支三十年。我憧憬退休以后,书架上的书看一本丢一本,丢光为止。而为了祝愿自己长命百岁,可能还要再买些书,让它们足支四十年的丢弃。
您会为学生推荐书目吗?
刘勇强:一般不会,众所周知的经典也不劳推荐。不过,在日常交流中,也许会把自己正在看的趣书介绍给学生。同样,学生也会向我推荐。前两天就有学生向我强推了两本网络小说,不由分说在网上订购快递给了我。这两本封面靓丽的小说正待阅高枕边,迎风书半开——您看,枕边书真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什么书是您一直想读却还没开始的?
刘勇强:也许是马塞尔·普鲁特斯《追忆似水年华》。看过评论,知道这本小说很重要,但太长,据说还有些难读。而书名又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样,直指人心,令人想读。不过,这要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与心情。所以,阅读是件奢侈的事,是在精神花园的徜徉,而枕边书则是一朵夜来香。
(刘勇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西游记论要》《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等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