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趣事

    一

    《人民的名义》导演李路是我多年老友，幽默智慧，情商超高，忽悠分子一枚。忽一日，李路意外登门，带了一瓶茅台酒来，非要请我喝酒。我觉得有些奇怪：这厮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不年不节，又没有哪个远方来客，喝哪门子酒？

    李路倒也直率，道是听说我在写一部反腐剧，想和我聊一聊合作拍摄的可能性。我当即告诉李路，没这可能性！你导的都是生活戏，这种政治大剧恐怕不是你所擅长的。而且剧本刚开了一个头，三集都没写完，和任何导演谈合作都太早。

    好，好，不谈不谈！李路把酒往桌上一顿，喝酒，放着茅台不喝太罪过！

    于是喝酒。这一喝，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理智在酒精中消融，激越的个人感情和创造一个新世界的艺术豪情，让编剧和导演都进入了角色。编剧借着酒兴描绘着那些还没形成文字的一个个人物的音容笑貌和一幕幕可能发生的剧情。导演心有灵犀，即兴安排起了合适的演员，在酒精的燃烧中畅想那些尚不存在的镜头和场景。迄至一瓶酒全部下了肚，不可能合作的双方在熊抱中达成了合作意向。

    次日酒醒，发现不对：昨晚好像犯了错误。这么一部政治大剧，怎么能交给这厮拍呢？而且，出品单位高检那边能听我的吗？喝酒真是误事！正后悔着，李路又跑来了，把合同往我面前赫然一放：哥，签字吧！我立即赖账，签啥字？李导，我啥时答应让你拍了？李路又拿出一瓶茅台：哥，那咱一边喝，一边回忆？

    一边喝一边回忆的结果是，我不但在合同上签了字，还破天荒地给最高人民检察院影视中心主任范子文当场打了电话，推荐李路做了本剧制片人，主持拍摄。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一次美丽的畅饮，李路完成了自己醉意中的承诺。

    二

    作家矫健是和我纠缠了几十年的酒友与文友。我们一起下海时喝，一起做电视剧时喝，在国内喝，在国外喝，闹出的笑话，闯的祸实在不少。在此略记一二。

    20世纪90年代初，矫健拉我一起下海经商，他任董事长，我任总经理，几个亲戚朋友做马崽。我们经商比较荒唐，颇有些行为艺术的色彩。决策差不多全是在酒桌上做出的，成功失败都有酒精一份功劳。那时我和矫健常吵得不可开交，大多属于书生意气。比如，矫健提出了一句广告词：在您家阳台钓阳澄湖之鱼。我认为这是扯淡之语——我们盖的房子距阳澄湖隔着一条大马路呢，怎么钓鱼？钓人还差不多。于是，董事长的浪漫主义和总经理的现实主义就借着酒兴交上手了。

    两个作家的交手，且又有老酒助力，岂能轻易结束？一吵就是一中午。吵到后来我突然发现，坏事了，上午客户交上来的十五万购房款不知摆哪去了，记得是用两个皮鞋盒子装的。惊出一身冷汗，忙去寻找。后来，我在门口自行车的车筐里找到了那两只装着钞票的鞋盒子。矫健豪爽无比：“这点钱丢了就丢了，周总，咱们接着说……”那时的矫健身家千万，在同辈作家朋友中当属罕见。

    矫健垮下来也快。行为艺术的经商加不服输的赌性，让他后来输在境外期货上了。财富风扫残云般离他而去，他的浪漫主义只得收起来，面对严酷现实。其时，我早已上岸，正在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写剧本，推荐他加盟，为央视写一个体育题材的电视剧。矫健屁颠屁颠到北京找我，和央视签了合同，收了人家一万元定金。接下来照例喝酒，喝得天旋地转，拥抱而别。不料，半夜三更，这厮又回来了。一问才知，竟是因无钱搭车去机场。这真活见鬼！那一万定金呢？矫健苦笑，“这么大一笔钱，我哪敢随身带啊？一拿到我就寄回家了，也忘了留下搭车的钱！”我不由一阵心酸，给了他搭车的钱，他却走不了了——飞机早飞了。

    于是接着喝酒，最终把我喝倒了。早上醒来，矫健已不辞而别，去了机场。

    三

    多年前有一次，文联组织十几个文艺家国内采风——我记得艺术家中有京剧大家于魁智和李胜素，作家中有我和阿来。采风地点是东北林区和大庆油田。林区人豪爽善饮，请我们喝烧刀子。这烧刀子端得厉害，高达八十度，据说是全球四大烈酒之一。不过，那天给我们喝的酒没这么高度数，也就五六十度吧。刚开始，双方都很矜持，林区接待方礼貌而有节制。不料，我不识时务地说了一句很不该说的话：东北林区的人喝酒也不咋地嘛！这下子闯祸了。接待方怕我们喝不好，一个个端着酒碗上来了——真的是碗，很古朴的样子，一碗大约小二两。两碗酒下去，我歪在椅子上打起了盹，眼前的人影全是重叠的。好汉阿来被迫前赴后继，应付一轮又一轮敬酒，直到后来也壮烈“牺牲”在酒桌上。嗣后阿来责怪，说我在林区点了一把火，让他的一世英名倒在了烧刀子瓶下。这让我很是惭愧。

    烧刀子来得快，去得也快，散场出门，冷风一吹，竟然醒酒了。接下来还有个群众娱乐场所的参观活动，却又碰到了另一个当地的醉汉。醉汉和带领我们参观的宣传部长熟悉，一见我们到来，拿过话筒要给我们这帮部长同志的尊贵客人献唱一段京剧清唱《浑身是胆雄纠纠》。于魁智和李胜素相视而笑，部长同志颇为尴尬，又不好明说有谁来了，只是不让醉汉唱，让醉汉回家去醒酒。醉汉偏说没醉，让部长同志别这么客气，非要献唱不可。鬼哭狼嚎般的京剧就这么上演了。

    在鬼哭狼嚎的献唱声中，我醉酒的惭愧悄然消失。阿来似乎也醒酒了，俯在我耳旁说：他酒一醒恐怕就得后悔了！我说，他浑身的胆肯定不会雄纠纠了。说罢，相视一笑，觉得还是我们比较高端，虽然也醉，但醉得是多么礼貌而收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