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个世纪末,苏童就已经开始喜欢甚至迷恋红酒。我清楚,像他这样一个小说家,对红酒的品鉴和感受,不会如品酒师那样,在庞大而博杂的葡萄酒世界里,刻意地去进行确立主题、寻找酒样,不断地进行盲品式体验,以期获得对葡萄酒“准专业”的自信;但他也不会仅仅停留在发烧友的水准,显示和张扬一种狂热,他也不可能只是对他喝到的每一款酒,就颜色、香气、口感、陈年能力、配餐建议做一种量化评定。苏童是一位有极强的身份感的人,无论面对日常生活,还是写作,他更像是一个“极简主义者”,且持有一颗平常心,憨直厚道,不执不固,不躁不历。只有一旦进入写作状态,他在小说的虚构世界里才会显露应有的精神张力,一副“我的小说世界我说了算”的架势。
因此,我想他对葡萄酒的钟情,本没什么可夸张的,也没有任何神秘、悬疑的参数在其中,也许,仅仅是喜欢而已。痴迷或喜爱葡萄酒的人,一定会充分地感知到其内在的魔力,葡萄酒和短篇小说,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就不似常人看来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了,在葡萄酒的世界里,苏童已经足可以成为一个“准品酒师”,立刻就能抓住酒体瞬间产生的感受和质地;在处理生活和文字精妙关系的小说虚构中,苏童却更像是一个魔术师,时时处处都体现出个性十足的灵性和自由的气度。因此,一个人在享受红酒和写作快乐的同时,他或许会很自然地选择属于他自己独特的写作方式,用自己的感受去体味生活世界的玄妙,重新构想,或者平衡地建立起他所体验过的生活与事物的相互关系。于是,洒脱和灵动,结实和凝重,张扬和内敛,似乎“混酿”在他的许多文本里。就像葡萄酒的酿制,葡萄生产的纬度、年份、地区,以及这个地区的气候、湿度,还有橡木桶的品质,都隐藏在制作的过程里;而小说的品质,包括叙述的绵密或疏朗,结构的坚实或灵动,语言文字的质地,能否在想象力的作用下挥发得淋漓尽致,虽与自然的造化有关,更关乎灵气在事物中的再次发酵,继而,在有效的结构里,挥发出“醒”过之后的价值和意义。所以,任何一篇意味深长的小说,都类似一种精心酿制的葡萄酒,它在被阅读者真正唤醒的时候,才可能彻底实现其应有的魅力和魔力。或者说,葡萄酒对于我们来说,在一定程度上与小说是一样的,简直就是一座迷宫,而小说本身则是迷宫里的迷宫。倘若我们进行一种不严肃的猜想,假设小说迷宫的制造者,是一位故意要挑战阅读者的酿酒师,他身上又散发着像雷蒙·卡佛那样的酒气的话,很难想象,谁能清醒地走出他在如此复杂的精神和心理情境中所预设的迷宫?
我喜爱和熟悉苏童的小说由来已久,尤其是他的短篇。我自己都经常问自己:我何以对苏童的短篇如此格外偏爱,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的短篇的魅力究竟在什么地方?1998年以后写的,我几乎篇篇爱不释手。我想,也许,这与我们古代文论所推崇的“气、定、慧”有一定的潜在关系,或许是由于我的所谓“气”,于经意或不经意间可以轻松而喜悦地进入苏童文字所弥散的“气场”。其实,这与人和人之间的接触是同样的道理,所以,当你发现拿起了一本根本不喜欢的书,就可以立刻放下,这与感觉遇见了不喜欢的人可以马上走开是一个道理,但前者往往会体现得更强烈、更直接。而面对你喜爱的文字,就如同精神和力量扼住了喉咙。
我一直以为,苏童是最具短篇小说大师气象的作家,十几年的苏童阅读史,使我越来越相信这一点。有时,我会猜想,苏童这位擅写短篇的小说圣手,他身上一定具备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才能够让他将短篇小说的各种元素,得心应手地把玩于鼓掌之间。而我觉得苏童小说最杰出的地方,还在于他叙述或者说写作和文本中的双重自由。他的叙述,似乎永远有一如既往的驱动力,而相对稳定的写作风格,养成了他持久的不同凡响的个性风貌。
苏童的写作与红酒的关系,可能是一个无法避讳的问题。因为,在我看来,葡萄酒和短篇小说,都是太过神奇的两种存在。苏童在某一篇小说里,当然是短篇小说,他琢磨、处理生活经验的时候,是否与此时正喝的某一款葡萄酒有什么微妙的关系?那么,我告诉你,事实上它们一定毫无关系。我猜想,每当苏童喝到一款尚好的葡萄酒的陶醉和欣喜,可能绝不亚于他写就一个短篇之后的快慰,但写作与他是血浓于水的关系,决定了能够改变他、影响他的却只有写作。苏童不是一位“嗜酒者”,更难成为一个“酒鬼”,酒精永远不会对他起任何负面的、不好的、致幻的作用,因为他绝对懂得酒的内涵,会很有节制地把握酒精的度数和摄入量,他太清楚应该享受葡萄酒的哪一部分品质了。最重要的是,苏童是一个有着强烈道德感和崇尚人格尊严的人,他率性和厚实的为人品质,使他飘逸、灵动的文字充满了叙述上的节制和控制力,内敛的热情和张力,遍布在字里行间,从容自如。因此,在小说和葡萄酒的世界里,他只能是一个儒雅的魔术师,或者,是一位高贵的品酒师,而不会成为一个“巫师”或掌控无度的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