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德国不宣而战,进攻苏联。作为加盟共和国的白俄罗斯,首当其冲地遭到法西斯的入侵和最残酷的占领与蹂躏。战争期间,140万平民和80多万战俘被杀害,几乎是战前全国人口的三分之一;首都明斯克和戈梅利、维捷布斯克、莫吉廖夫等主要城市70%-90%的建筑和设施被破坏,630个村庄被烧毁,4800个居民点被摧毁;直接物质损失相当于1940年政府预算的35倍。但是,白俄罗斯人民没有屈服,从战争的第一天起就奋起抵抗,37万人先后加入游击队员,和7万地下工作者一起开展了广泛而英勇的游击战和隐蔽战,拖住了大量敌人有生力量,消灭了敌军50多万(其中47个将军),击毁敌人汽车1.8万辆、飞机305架,为战胜法西斯做出了特殊的贡献。白俄罗斯也因此被称为“游击队员之国”。卫国战争成为白俄罗斯人历史中最为壮烈的篇章。
史上曾有“炮火轰鸣时,缪斯便沉默”的说法。但在白俄罗斯这片充满血与火的土地上,艺术女神没有沉默。战争打响之后,包括画家、雕塑家在内的文艺工作者们立刻投入到保卫祖国的行列中。一部分人直接上了前线,另一部分人加入了游击队。在“人民复仇者”的行列里,活跃着А.莫佐列夫、С.安德鲁哈维奇、А.格列博夫、П.马斯列尼科夫、С.利等美术家的身影。在抗击敌人的同时,他们用自己的创作描述战斗历程、讴歌英雄壮举、鼓舞民众志气。艺术作品成为了反法西斯的有力武器。
也正是从1940年代起,卫国战争题材对白俄罗斯而言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并在其美术中开始占据重要的、几乎是首要的地位。在此后的半个世纪里,这一题材的创作始终是衡量美术家才艺的最高标准,一如历史或神话题材是十九世纪的最高标准一样。
一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无论身处前线还是后方,无论原先专注于何种样式的创作,几乎所有的美术家都以画宣传画作为首要任务。内容鲜明、形象生动、创作时间短、宣传效果强的海报、画报等在那个时刻无疑是最为需要的。其中,漫画的作用尤为突出。
著名画家、雕塑家З.阿兹古尔、В.科扎克、A.舍甫琴科等都参加了画报《痛击法西斯恶棍》的绘制工作。战火燃起不久,画报的第一期就于1941年7月问世,此后,整个战争期间,持续出版,直到攻克柏林的1945年5月。画报大量刊登政治漫画。艺术家们用象征、夸张、怪诞等手法,嘲笑法西斯头目及其爪牙,揭露他们的丑恶本质。漫画通常由几个部分组成,有连贯的情节。画家Д.克拉希尔尼科夫的作品以坚实的造型、流畅的线条、富有表现力的构图和紧贴时事的内容见长。在他的漫画《德涅斯特河上的春天》里(德涅斯特河是从北向西流经乌克兰、摩尔多瓦的河),巨大的太阳寓意光明和正义,发出的光芒像刺刀般尖利,冰的漂流象征着红军的前进,面对这一切,希特勒和戈林羸弱的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画家В.布卡特与文学家们合作,为画报提供了许多图文并茂的作品,成为新闻与漫画结合的典范。另一本画报《游击队的棍棒》在动员人民抗击敌人方面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同样,有许多专业美术家和游击队员业余画家参与了画报的设计和绘制。
当时,几乎所有的游击队都制作宣传画。没有专业的锌版,画家们就用油毡、橡胶甚至桦树皮代替。险恶的环境、简陋的条件反而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创作激情和艺术想象力。画家Н.古基耶夫(他在转战维捷布斯克地区的游击队里担任机枪手)用油毡刻印的画作呼吁德国士兵调转枪口对准法西斯。在他的另一幅画上,柏林在熊熊燃烧,骷髅一般的希特勒手拿《我的奋斗》,哀叹道:“我的战争完蛋了。”
速写、素描是运用得最广泛的绘画样式。对游击队伍中的画家们来说,铅笔和纸是他们的“第二武器”。事实上,枪支弹药有时会比绘画材料更容易得到。С.罗曼诺夫后来回忆道:“当年我全部的‘家当’只是一本自制的速写簿、一截铅笔和一块橡皮。要得到纸,非常非常地难。有时,侦察兵会给我们弄来一些,通常是旧壁纸。我们在各种情况下画画:行军时骑在马上画,伏击前隐蔽在沟壕里画……”他的《短暂的休息》《火箭部队的战斗》《押舌头》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画成的。
面对战火中几近废墟的城镇,艺术家们悲愤满怀,常常单膝跪地,快速地——有时只有几分钟,画下眼前的场景。粗劣纸张上的一幅幅速写,追求的不是画面的完整,而是对惨烈的历史最直接和最真实的记录。
二
继“政论体”的海报、漫画之后,肖像画也进入到积极创作的范围。
战时的肖像画大多带有“情节”。М.莫多罗夫所作的百岁战士塔拉什、游击队员舍什科、指挥员米纳伊大叔等人的肖像和《在游击队总部》等群像,不仅描绘了人物的面貌,而且还通过画中的细节“讲述”他们的故事,展现他们的内在气质。在《白俄罗斯游击队员Н.舍什科像》中,舍什科是位身板硬朗、留有花白胡子的老者,正坐在农家小屋里的木桌边,准备喝茶。他是在繁忙战事的间隙进屋来坐一下的,依然披着皮袄,手搁在贴身放着的手杖上,给人感觉是随时都会站起身来,去继续工作和战斗。脸部的表情,既坚毅,又机敏,这是白俄罗斯农民特有的那种在和平与战争中都发挥重要作用的机敏。画家们也留下了全民抗战中青少年战士的形象。Е.扎伊采夫画中的少年游击队员,是个视战斗为生命的富有浪漫气息年轻人,而Е.克拉索夫斯基笔下的青年战士,沉稳平静,浓眉下望着远方的蓝眼睛流露出与年龄颇不相称的神情。З.巴甫洛夫斯基在《女游击队员妮娜·哈哈丽娜像》中突出了坚韧、聪慧、充满激情等时代青年的典型特质,而人物有力地转向侧面的头、披在肩上的短皮袄、里面露出的军功章后来一度成为军事肖像画的标配。
除为指战员们画像外,画家们还创作了一批杰出的白俄罗斯文化艺术界人士肖像(白俄罗斯人民演员З.瓦西里耶娃像、芭蕾舞女演员А.尼古拉耶娃像、作家库兹马·乔尔内像等)。严酷的环境在画像上留下的印记是显而易见的,但人物心理表现得饱满充实。这些肖像画在战时出现的本身就表明,白俄罗斯人民的精神文化是摧毁不了的。
肖像也成为雕塑创作的主要内容。转移到莫斯科的著名雕塑家З.阿兹古尔在三年里创作了近四十尊前线战士和游击队员的雕像。大多数作品都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写生”完成的,形象因此十分简约,但非常鲜活,有“肖像草图”的效果。阿兹古尔雕塑的《М.希尔尼茨基胸像》(1943)是一件很特殊的作品。希尔尼茨基是游击队机枪手,英勇善战。1942年3月在维捷布斯克古利诺村的对敌战斗中,一人消灭50个法西斯分子后壮烈牺牲,为此被追授苏联英雄称号。希尔尼茨基留下的照片很少。阿兹古尔依据希尔尼茨基团证上的小照,雕塑了一个身穿民族衬衫、充满朝气的白俄罗斯青年形象,以此强调:正是这样普通的年轻人,在国家危亡时刻,忘我牺牲,建立功勋。因为这件作品,阿兹古尔获白俄罗斯“人民艺术家”称号。
А.本别尔创作的《上尉飞行员Н.加斯捷罗像》则具有强烈的动感和视觉冲击力。战争开始后的第三天,加斯捷罗和机组出征打击德军机械化部队,激战中飞机被击中起火,加斯捷罗指挥飞机直接朝公路上敌人的坦克和汽车撞去。雕像中的加斯捷罗举起右手,仿佛正在发出最后一道冲击的命令。作品超越了胸像创作的传统,问世后成为白俄罗斯人民不可战胜的艺术象征。
三
在主题性绘画中,反映战争开始阶段的作品尤其引人注目。这些画作通常是艺术家亲身经历和直接印象的产物,因而极具感染力。Е.克拉索夫斯基的《土地》,尽管尺幅不大,严格说来并没有最终完成,但明显体现出画家对表现人民苦难、进行哲理思索的追求。画面上,村庄已被德国法西斯烧毁,被迫向东转移的村民们正在与故乡的土地痛苦地告别。一位老人双膝下跪,捧起一把泥土;一个年轻的妇人,静静地伫立着,双脚似乎像扎进了泥土里一样,目光痛苦而茫然……
德军占领白俄罗斯后,在灰烬和鲜血中开始建立所谓的“新秩序”,目的是实施种族灭绝,掠夺资源财富。根据德寇制定的“奥斯特”计划,在白俄罗斯只能留下25%的人口作为给纳粹德国服务的劳动力,另外75%的人口将被消灭或流放。И·阿赫列姆奇克画于1943年的《敌人的面目》向世人揭露了“新秩序”的实质。德国法西斯像股黑色的旋风,闯进了一个白俄罗斯村庄,恶魔般地折磨一户农家,杀死了丈夫、妻子和孩子,还无耻地掠走了农人的劳动果实。整幅画的调子是灰绿色的。纳粹分子被画成是一群丧失了人类面貌的虐待狂和破坏者。作品以悲剧感触动人心,同时,也号召人们奋起与邪恶势力作斗争。
游击队员的生活与战斗在主题绘画中占有特殊的位置。Е.扎伊采夫在战前就是位主题画大师,享有很高的声誉。他一直关注К.扎斯洛诺夫率领游击队进行的抵抗斗争,并开始相关的创作。1942年底,扎斯洛诺夫在与敌人激战后牺牲,德国人高价悬赏他的尸体,当地居民冒险掩藏了烈士的遗体,后来为这位传奇英雄进行了安葬。得知这一切后,扎伊采夫在悲愤中画了《苏联英雄游击队员扎斯洛诺夫的葬礼》,这也是后来著名的《英雄的葬礼》(1946年)的雏形。草图的第一稿是水粉画,银白的冷色调传递出悲哀的气氛,灰色的云,像铅块一样悬在空中,象征着斗争的艰险;战士和民众的表情刻画突出,人物心理昭然若揭,环境情势的严酷也由此得到展现。构图内在的节奏感,严谨沉郁,如同音乐中的葬礼进行曲。
游击队员和地下工作者宁死不屈的气概在З.巴甫洛夫斯基的《党卫军安全局里的审讯》和《在盖世太保的地牢中》中得到集中的体现。而П.加甫利连科画中的游击斗争主题更多洋溢的是英雄主义、浪漫主义的激情。画家的作品强调,尽管白俄罗斯的土地暂时被敌人占领了,但是,她真正的主人,依然是白俄罗斯人民。《多林低地上的游击队员》(1943年)就是这样一幅作品:画面上,游击队员和群众正把德国俘虏押往根据地。
表现解放的主题绘画,充满了乐观的情绪。И.达维多维奇的《解放了的乡村》在画面处理上很有特色。前景,有一个骑马的战士和一名手牵孩子的母亲,远处,红军士兵押解着一队垂头丧气的德国俘虏;路边停着火炮和坦克,身穿白色隐蔽服的伞兵向朝他们奔来的百姓致意。达维多维奇似乎没有特意设定人物的“站位”,形象描绘都很简约,给人感觉是画家在场写生,目不暇接,欢快气氛也由此而生。
四
战后白俄罗斯卫国战争题材的美术,经历了几个时期:1947-1964年、1965-1985年、1986-2003年和2003年至今。按白俄罗斯艺术学家基·梅尔尼克说法,每个时期的创作,在内容、形式和风格上,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
第一时期的作品,遵循传统意义上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强调思想性,注重情节叙述和细节描绘。最具代表性的是《1944年7月3日,明斯克》。В.沃尔科夫用了十年的时间(1945-1955)创作这幅表现首都解放的“巨作”(5×3米),画上近百位写生完成的人物构成“战争一代”的群像,丰富的内容和宏大的形式突出了作品的纪实性和史诗性。1950年,扎伊采夫完成了《1941年守卫布列斯特要塞》,表现要塞守卫者自我牺牲的精神和浴血奋战的气概。创作过程中,画家仔细研究了保卫战的历史,访问了战役参加者,实地画了许多写生,《要塞白宫的废墟》《要塞特雷斯波尔大门》等写生稿本身就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
1960年代的“解冻”为白俄罗斯战争题材美术带来了新的气象。画家М.萨维茨基在回忆那段岁月时曾说过:“这是一段探寻真实、表现真诚的时光……对人及其思想情感的关注开始替代宏大叙事,这要求改变艺术语汇……”美术创作中的“严肃风格”随之出现,特点是追求艺术形象的悲剧性,描绘生活中的艰难困苦,蕴含寓意和哲理思考。例如,莫佐列夫创作的《在米纳依的游击队总部里》,画面上没有先前的那种激越的豪情,有的是深色的基调、游击队领导冷峻的脸庞和战士们紧张的形体……В.葛罗米格、Н.扎罗兹内伊、И.斯塔谢维奇、М.丹基戈等画家都以“严肃风格”进行创作。影响最大、成就最高的是萨维茨基。这位上过战场、进过集中营、经历过九死一生后成为画家的人为战争题材绘画带来了新的理念。他在继承俄罗斯-苏联绘画传统的同时,借鉴世界绘画艺术的经验,大胆探索新的表现形式,不带任何美饰和程式化地表现事件的真相和人物的命运。他采用现实主义和隐喻象征手法相结合方法创作的《游击队员们》《游击队圣母》《田野》《烙在心上的数字》等作品充满悲壮美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是世界战争题材造型艺术中的独特现象。作于1974年的《田野》表现了白俄罗斯田野的广袤,不管敌人从哪里来,到处都有抵抗——对敌对势力的抵抗。作品的含义超出了画面的具象:这片田野是一个客观存在,是一个永恒的现象,是对邪恶的抵抗,也是光明与胜利必将到来的希望。有一天,三个德国人来参观萨维茨基的画室。看到这幅画时,他们都很震惊。其中一人,叫汉斯-理查德·聂威尔曼,二战时,他19岁,曾在白俄罗斯作战,战后成了福音教会的牧师。他对萨维茨基说:“在战争中,你们成了胜利者,在艺术上也是……”1981年,这个德国人在柏林的大教堂为萨维茨基举办了个人画展。
20世纪60-70年代,在布列斯特城堡和德寇进行过毁灭性大屠杀的哈廷村等地建起了庄严肃穆的纪念建筑雕塑群。
苏联解体前后,在政治环境变化的影响下,现实主义美术式微,战争题材的创作也趋于边缘化。整个1990年代,只有少数作品出现,而且主要是画家的上过前线的父亲或祖父的肖像。
2003年,在国家形象、时代精神构建日益得到重视的背景下,白俄罗斯国防部委托功勋艺术工作者、画家Н.奥比奥克建立并主持国防部军事题材画家工作室:军人和全社会都需要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精神的滋养和激励。著名统帅А.苏沃洛夫曾经说过,坚毅、勇敢和力量是永远需要的,但如果没有得到艺术的讴歌,那一切都徒然。
加入工作室的有画家萨维茨基、葛罗米格,雕塑家И.米斯科和В.捷列布等等。其中,四位是白俄罗斯人民画家,其余都是功勋美术家,德高望重。当白俄罗斯美术家协会成立名为“传统”的现实主义追随者同盟时,工作室全体成员全部加入。2003年11月12日,在明斯克的“军官之家”,军事题材画家作品展开幕,这一天,也成了工作室诞生的日子。此后,像历史上的巡回展览画派一样,工作室在全白的许多城市乡镇免费举办展览。每到一地,常常吸引人们举家前来参观,工作室的大师们还为当地青少年点评习作,给他们画像。
工作室成员不领取工资,画战争题材的作品,也几乎挣不了钱,相反自己还要有许多投入。В.伍罗德尼奇为画好人物众多的《向祖国报告》,专门前往部队“下生活”,与指战员们交流,写生、拍照。而这幅2×1.5米作品的市场价还不及画廊里一幅小画的一半。伍罗德尼奇也是著名的风景画家,他原本完全可以以此谋生,而且会过得很好。但他和工作室的画家们出于对体现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卫国战争题材的忠诚而坚持着。老艺术家们的唯一愿望是能有更多接班人出现。
2014年7月3日,在白俄罗斯解放70周年之际,白俄罗斯伟大卫国战争历史博物馆新馆在胜利大街揭幕。这家博物馆在白俄罗斯拥有近乎神圣的地位。意味深长的是,博物馆成立于战争尚未结束的1943年9月30日。几十年来,收藏了许多著名的卫国战争题材美术作品。新馆广场的设计,蕴意深刻。主楼边,11块巨大的条状不锈钢呈放射状排列,犹如礼花,象征胜利,也提醒人们永远铭记明斯克被占领的1100个悲惨的日日夜夜,喷泉射出170条水柱,代表由红军解放的170个居民点,水沿着坡道流淌而下,旁边是一尊高3米的雕像《送别》,刻画的是战时那首家喻户晓的歌曲《灯光》里的场景:“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著名诗人米·伊萨科夫斯基词)。作者А.沙特尔尼克出生于1940年,雕塑表现的也是他父母的真实经历。这尊人物形象朴素、情绪表现内敛的雕塑与不远处12米高、造型激昂的《祖国母亲》雕像(建于二战胜利40周年的1985年)构成内涵丰富的对比与互补,并与整个纪念建筑雕塑群一起,为白俄罗斯美术“悲壮史篇形象记述”的传统在新的条件和语境下的延续与发展作了一个生动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