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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5月27日 星期三

    我将死去了:一个作家最后的文章

    程兵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5月27日   17 版)

        程兵,1962年12月生于安徽省黄山市歙县,初执医业,后改行从政,为歙县县委常委、统战部部长,曾任歙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兼歙县文联主席,担任过黄山市作协副主席和黄山市民协副主席。

        他自幼爱好文学创作,出版了散文集《滴水集》《梦里徽州》,诗集《滴水斋诗稿》和《皖浙一号乡村旅游的天堂》等,参与编撰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歙县》丛书获第五届安徽省图书奖;主笔《徽州五千村·歙县卷》获第七届安徽省图书奖。

        2019年9月,程兵同志查出胰腺癌晚期,2020年4月21日在故乡歙县去世,享年57岁。这是他最后的文章。

        当过牙医的余华,写过一部叫做《活着》的小说,全书读罢,感觉作者似乎在通过人物和故事告诉世人“活着更比死去难”这个道理。福贵之所以苦苦地不甘“死去”,其实也就是为了苦苦地“活着”。同样也当过牙医的我,读过《活着》之后,似乎也想写点什么。究竟写点什么呢?我的观点是与余华相反的,我认为“活着容易死去难”,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存之多年,一直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才孕育出了这么一篇有关“死去”的文章。

        那天,当县医院放射科医生用他那遮遮掩掩的口吻解释着我的胰腺有着占位性病变可能时,我好像闻到了世界末日的味道。由此,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去。那时的我,脑子是空空的,心灵是空空的,周围的一切也是空空的,自己仿佛是这空空世界里的一介虚拟。那是一个近于悲催的夜晚,黑暗中,我的双眼死死地盯在天花板上,酸楚的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湿了脸颊,湿了枕巾。一夜之间,乌丝尽逝,换来了满头霜雪。明明知道自己已得了必然死去的恶疾,我却难以面对眼前亲朋好友的悲悲惨惨慽慽。因此,我必须提振信心,到更大的医院去寻找救命的稻草。

        我是学医出身,又一直生活和工作在唯物主义者的队伍中,却知死而不能死,我必须再为我身边的挚爱亲朋求生避死,不忍心在死亡线上默默地死去,我得为了深爱着我的人而努力活着。

        为了不死去,我答应坐上朋友亲驾的专车奔赴南京去寻找活着的希望;为了不死去,我忍受病灶带给我的巨大疼痛安心接受着医护专家的治疗;为了不死去,我在首家医院回复不能手术时毅然转入另一医院接受治疗;为了不死去,我以日益伤耗生命体能的代价接受没完没了的化疗放疗;为了不死去,我竟然在不断的疗治中真的相信了命运对我厄运的垂青;为了不死去,我宁愿在医生引领下撞着南墙又转道继续行走新的道路;为了不死去,我一次次地被推进介入室接受一回回食管胆管道的插入;为了不死去,我不惜在麦菲氏滴管的滴答中,让青丝掉尽、肌肤瘦完;为了不死去,我被动接受一个个亲朋好友从故乡远道而来的真诚问候;为了不死去,我曾对我的主管医生直言,愿做他研究论文中的主人公。

        三个多月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为了不死去,我在异乡病榻上茫然度过,夜望屋顶熬黑暗,日看窗外叹落日,终于熬过了我57周岁的生日,终于熬过了喜忧参半的2019。然而,新年的第二天,再次经过这样那样现代设备的检查,医生在我面前闪烁其词地说出了“转移加恶化”的现实。我知道,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在我的足下已走完了可能去走的许多条道路。换言述之,那就是我不死去已没有任何的理由,一切不死去的美梦就此成了“文明的碎片”。医生安慰我,还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但经不过我弱弱地一问:是在痛苦中延长我不死去的时间吗?医生无言,留给我的是脸上无奈的苦笑。我知道,医生也是好心,而且三个多月中对我精心施治,亲力亲为,不是亲人如亲人。但医心再仁,医术再高,纵然华佗再世,又怎么能抗得过恶疾的戏弄呢?

        既然不死去已成为不可能,那么我就得舍去活着的念头,为自己谋划怎样死去的途径了。妹妹程亚星知道我已处难以不死去的境地时,也帮助我分析、设想后续之路。我们艰难地达成共识,既然不能很有质量地活着,那也就没必要为追求没有质量地不死去而花费心力了。即便死去,也要有尊严地去死,在治疗无望的情况下,应当放弃人工维持生命的手段,让自己有尊严地离开人世,最大限度地减轻病魔所带来的痛苦。因为我们大家都清楚,就我目前之现状而言,一切的继续治疗,最多只能在痛苦中延续我不由自主地活着的时限,这种所谓不死去还有多少实在的意义呢?

        既然已无不死去的理由,那么就由我细细回顾一下我活着的价值吧。余生不长,在数十年的工作与生活中,幸亏没有茫然虚度。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成绩的存在,我自以为在我死去以后,会有不少东西依然活着。由此,我的悄然死去又还有多少的遗憾呢?

        我将死去了,忽然我觉得我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包括病友如雷的鼾声、陪护刺耳的挫牙声,如今听起来竟是那么地充满生机,充满温馨。还有,还有几个月都没有尝过的红烧带鱼、麻辣豆腐、油煎毛豆腐、红烧臭鳜鱼……真的、真的很想再吃几口。关于自己,已没有再多可说之言,只是觉得对家庭对后代还有很多的亏欠。但这种亏欠,我已无力去偿还了。

        我将死去了,我打算告别我赖以治病养病的都市南京,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不如归去也。带着遗憾,带着乡愁,我将在生我养我的徽天歙地安静、豁达、开心地度完我之余生,为曾经活着的我划上圆满的句号,为即将死去的我写下最后的诗篇——

        坦然活着亦诗画,豁达死去也潇洒。半辈劳碌忍寂寞,一生鞠躬度芳华。短生无非云过眼,长死有道戟沉沙。落户青山何叹自?此去黄泉不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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