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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5月20日 星期三

    “倾心治学,倾心育人”

    ——怀念导师肖东发先生

    姚雪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5月20日   07 版)

        2015年12月30日,肖东发(左))执教生涯的最后一堂课上,作者姚雪向导师献花

        过去几年里,每年春天都想提起笔来,写一篇怀念导师的文章。甚至好几次都已经开好了头,终究不知道该怎样完成。就这样,一年年耽搁下来。

        导师已经离开我们四年多了。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导师肖东发先生。

        1

        我和导师最后一次通电话,是2016年4月初。他1月中旬去了海南之后,按计划是要4月中旬返回北京。当时行程将近,电话里,他开始讨论回北京以后计划要做的事,包括我的预答辩。有很多,他一件件事说完,声音也逐渐振奋了起来。最后说了一句:“在所有事情里,我最不担心你。”

        那时,清明将至。窗外阳光和煦,柳叶已探出软萌的新枝。天很蓝,似乎那个春天的调色盘已经准备好了。然而我终于是没有等来他。几天后,他在一个清晨溘然长逝。

        2

        最后一次见到导师,是2016年1月17日。寒假已经开始,他第二天要飞去海南。一位他多年前的博士生从上海来北京,约了导师和师母一起小聚,我也一起。那天天气奇寒。我陪女儿参加完钢琴演出,哆哆嗦嗦地把她送回家,然后再去学校。天色早早地暗下来,狂风卷着沙砾,严寒如刀一般掠过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

        我和这位师兄先到,小聊了聊我的论文进度,我说正在最黑暗的时期,还在寻摸思路。他说写出来就快了,他当年也是十二月才开始写,六七月份顺利毕业了的。正聊着,导师和师母到了,导师说,我们出了门,又想起来要回去拿东西。今天太冷了,你师兄毕业以后去了上海那么多年,他不会有厚衣服的,于是折回去给他拿了两件厚夹克,看哪件合适。

        我手机里关于老师最后的影像,就是他给他的学生披上衣服的一刻。他慈祥的笑,是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多年来最熟悉的表情。毕业多年,他还是那样,记挂着每个学生的冷暖。从上海来的学生没有足够厚的冬衣这件事,他怎么能想得到。

        而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例子。这么多年来,他待学生如家人。甚至学生有些什么生活上的烦恼,也常常找他开导。他和师母,大概比我们任何一个学生都更了解其他学生。谁买房了,谁结婚了,他们都像父母般感到踏实和放心。连我女儿找不到合适的幼儿园,师母都帮我去看了几家幼儿园。两位老人的心里,永远都想着谁需要帮助。

        那天我们忘记照个合影。我和导师家住得很近,吃完饭师母顺路开车送我到小区门口。在车上,我兴高采烈地说,师兄说他也是动笔很晚,最后也顺利毕业了。导师顿了一下,缓缓地说,你还是快一点吧。我正要下车,就赶紧说,好的好的,我一定抓紧,不给老师拖后腿。他说:不止是这个,我身体也不行了。我大吃了一惊,推开车门的手顿了一下,回过头说:老师您说什么呢,别瞎说,您好好的。

        那天很冷,我很快关上车门,和老师和师母挥手再见。人生很多时候,你的确是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次是最后一面。

        3

        我之所以会吃惊,是因为在我认识肖老师的十多年里,他一直是为自己精力充沛而骄傲的。带同学们参观故宫,他昂首挺胸,声如洪钟,快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倒是后面的年轻学生气喘吁吁,都快跟不上。他带我们天津一日游,马不停蹄地从一个景点飞奔到另一个景点,下车的时候滔滔不绝地讲解着人文风物,上车的时候又声情并茂地介绍天津历史。真的是完全不知疲倦。

        2011年,为了庆祝新闻与传播学院建院十周年,他主持修订《新闻学在北大》。我们几个学生负责不同的章节,常常拖着拖着到凌晨才交稿。当时院庆在即,时间很赶,他就在凌晨等我们交完稿以后,马上批阅并及时回复我们的邮件,指出进一步的修改意见。我们每个人也就只是熬一两个晚上,而他亲自负责全书的统稿,几乎好几周都是这样连轴转。而他是从不抱怨的,也不会责怪学生为什么总是拖到最后才交稿。他去世后,他的一位博士生在回忆老师的文章里称他“善识人之长、能容人之短“,我觉得概括得十分得当。

        他执教北大四十年,同时还是许多学校的客座教授,为出版学科的建设费尽心血。他的授课强度,比许多年轻教师还要高,但他一直坚持给本科生讲课,包括《中国图书出版史》《信息检索与利用》等等。他说本科生刚刚跨入北大,他们更需要启蒙,需要最优质的师资。他们也代表着新思想、新力量,老师要勇敢地和新力量接触,才能不断充实和挑战自己,确保自己的知识常讲常新。

        非典那一年,受疫情影响,不能集中上课。他开始尝试“网上授课”,当时并没有什么视频软件,用的是学院的论坛,他把自己的想法或讲义发在论坛上,布置教学计划和阅读书目,同学们发表读书笔记,他点评和交流。这些在现在看来稀松平常的操作,在十多年前,对于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师来说,真的是一种创新了。

        4

        肖老师一直教导我们,无论学习还是做事,知之不如乐之,乐之不如好之。找到自己最感兴趣的事,自然就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即便这些事在别人看来可能对职称、升迁、收入等等都“毫无意义”。

        肖老师在图书馆学、年鉴学、出版学等多个领域都有建树,著作等身,然而他还有两个突出的爱好:爱北京,爱北大。2003年,他主编的北大人文与风物系列丛书陆续出版,包含《风物:燕园景观与人文底蕴》《风骨:从京师大学堂到老北大》《风范:北大名人故居及轶事》《风采:北大名师的岁月留痕》。那一套书,第一次让我把这朝夕相处的燕园,看出别样的风景。

        大约2005年左右,他把自己对北京的热爱变成了一门课,而且是全校通选课——《北京风物与传统文化》。这门课后来成为北大最难选的通选课之一,曾经有两千多名学生在在线抽签系统里等着选它。我给这门课当过一学期助教,一两百人的教室,课前半小时常常就坐得满满当当。肖老师上课的时候,一如既往地声如洪钟,眉飞色舞。他博览群书,博古通今,记忆力超群,又加上他天生的风趣幽默,有时候上着上着课唱起歌来,整个教室其乐融融。有学生评价,那就是他们对于大师的想象。

        后来,他又和陈光中先生合著《北大燕南园的大师们》,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那是一本他十分喜欢的小册子,饱含情感但又简练克制。几乎每一个故事,都是他们亲自采访而来,或是尚健在的大师,或是大师的家人、同事或是后代。有一次我见到老师,恰好他刚刚采访完侯仁之先生,他的欣喜和尊敬,溢于言表。他说,我对北京和对北大的爱,是受侯仁之先生影响的,我也希望能把他这一份深厚的感情传递下去。

        他生前的最后一本书,是由海豚出版社出版的《北大问学记》。那本深蓝色的小册子,是他与燕园结缘四十多年的心得札记。他一生对燕园充满感情,也充满感激。而我常常想,他之于燕园,又何尝不是燕园的幸运,能有这样一位知己,将燕园的历史与文化,真实又优雅地呈现出来,又孜孜不倦地传播出去。

        多年来,他给每年北大的入学新生讲“开学第一课”,从大学教育的本质讲起,大学之大,不在大楼,而在大师,要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也会饶有兴致地讲起北大风景与校史,博雅塔和未名湖,一阴一阳,孕育出北大外未名内博雅的独特气质。他讲学术规范,也常常举自己的例子,如何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2013年,北京地铁四号线推出了“儿童大学”文化公益项目,向孩子们讲解四号线周边的文化古迹。作为四号线的一站,北大自然也成为其中一个景点。那年10月,肖老师带着一百多个孩子和家长参观北大,他被孩子们的热情包围了,大家都粘着他走。那时候他的本科生,也都已经叫他“肖爷爷”了。这群孩子更是。肖爷爷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在未名湖畔留下了许多照片,那些照片里,他和孩子们的笑脸相映成花。

        是的,和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知疲倦的。我想,我们这些做学生的,之所以一直不觉得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是因为他每次面对学生,都燃尽了十二分的力量和热情。

        5

        2015年12月30日,是肖老师执教生涯的最后一堂课,给本科生上的“信息检索与利用”。他退休了,2016年起不再授课。我知道那是他的最后一课,提前订了花,快要下课的时候送到教室去,也帮他和学生们合影留念。回去以后,我写了一篇小文送给他,他非常高兴。当时师门说要把这些年他和我们的照片,以及他主持的师门沙龙内容集结成册,作为他执教四十年的礼物送给他,他指定要把我的那篇文章作为后记。

        那天师妹拍了一张我给老师献花的照片,那也是我和老师的最后一张合影。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从告别讲台到离开人世,只有短短的四个月,还根本没有享受到一点点退休的清福。

        肖老师的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他一生安于做个好老师,并没有太多行政头衔。但学院办公室的老师说,那几天他们接报名参加告别仪式、要求敬献花圈挽联的电话,几乎是没停过。他淡泊名利,他是北大十佳教师,北京名师,好几门课是北京市精品课程。但他从来不炫耀这些。他一生的乐趣,在求知,求真,在助人,育人。

        那天熙熙攘攘从各地赶来八宝山的他的朋友们、学生们,让我们深深地感到,这就是老师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穷毕生之力,倾心治学,倾心育人,他收获了这么多的尊敬和爱戴。

        6

        我的邮箱里,肖老师发来的邮件都是星标邮件。他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星标邮件了。所以每天打开邮箱,星标邮件那一栏还都是他。像是时间是停的,又像是在告诉自己,无论过去多少时间,他都是重要的。他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停在2016年2月,问我论文进度,并写道:“我心里是有底的”。

        他督促我们多读书,读经典,多思考,勤写作,在“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怠”之外,他还加上了一句“述而不著则喑”。他也总是提醒我们要“文章成系列,著作集大成”,对于感兴趣的话题,先把一篇一篇小文章写起来,然后再慢慢体系化,最终自成一派。

        他上课常常旁征博引,信息量大到笔记都很难记下来,但也让我们不断地接触到教材以外的观点和知识。有一次,他讲到赵元任先生给王力先生的批语,“言有易,言无难”。凡是做研究工作,要证明“有”是很容易的,而要说“无”,则要求穷尽所有材料,一定要慎之又慎。这六个字,我一直谨记在心。

        他的很多课,讲了十几二十年,每一年都还持续地修改、更新。他对学习的热情、对探求真理的执着,让人肃然起敬。有段时间我在看大数据的东西,他也开始关注业界的最新研究成果。他说,你研究什么,我就要督促自己也去学习什么,不然怎么指导你呢?最后,我的读书报告还没憋出来,他已经把自己对大数据的理解整理进给新一届出版专业学生授课的课件里了。

        他待人非常谦逊,也经常邀请行业专家来给我们讲课,尤其是“出版经营管理”这门课。他说自己教了一辈子书,而这门课是需要实战经验的,只有业界的行家才能补上这一块。他不断推动业界和学界的联系,才让编辑出版专业的人才培养,更加接近市场。

        有些纪念他的文章里,说他生活俭朴,“不修边幅”,衣服上的标签没有剪掉都不知道。他确实是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出差去别的学校讲课,对接待标准完全没有要求。出国讲学,总是入乡随俗,欣赏异国的饮食和文化,从来不需要别人迁就。但他对别人的照顾,却是细心到我们都比不上。他的课无论大课小课,都是开放的,谁都可以来听课,参与讨论。他觉得教学就是应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不应该设限,更不应该让旁听的学生有“外人”的感觉。

        7

        老师离开之后,我每年都会去扫几次墓,或是清明,或是教师节,或是冬至。大部分都是老公陪我一起去。他虽然只上过老师的通选课,对老师也极为尊敬。很多学生也会去,每次我看见新的花,新的蜡烛,都知道有人来过。多年来,老师还是活在我们心里。我也始终很难用一篇文章,来描绘和感谢他对我们的人生,都有了什么样的影响。

        我在去年换去另一个没有春天只有夏天的国度工作了。我的春天,再也没有榆叶梅连翘山桃白玉兰。我和北大,也再也不是天天可见了。去年12月我回北京呆了两周,冬至那天老公又陪我去扫墓。他拎着桶到处找水源,但冬天到了,水管都冻上了,于是他找来雪,化在桶里,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

        这些年来,我尝试过很多次要写这篇文章。每一次都开了头,且都是从那最后一个电话开始。最初,确实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后来,是忙完论文后身心皆疲,写出来的文字,看不见阳光,于是没有写完就放弃了。

        我也时常问自己,当我们想起老师的时候,我们在纪念什么,我们又在怀念什么?我们纪念那个中国图书史研究的集大成者,为捍卫雕版印刷起源于中国不断发声的学者。纪念那个热爱阅读,关心书业成长,为推动全民阅读殚精竭虑的老师。纪念那个执教燕园四十年,桃李天下,为自己热爱的教育事业燃尽最后力量的老人。

        他是那个始终怀有年轻人的好奇,迎着阳光大声说“我热爱生活!”的老师。他是那个常年无视着身体的病痛,用乐观不断安慰和鼓励着学生的老师。他又是那个时时都提醒我们要多读书,时刻心怀感激,不忘记去帮助身边的人的老师。

        导师没有在那个春天回来。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离开后,世界最大的变化,恐怕就是这个春天了。这个春天,我们都是在屋里度过的。整个世界以可怕的方式联系在一起,又以决绝的方式企图要各自分开。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面前,我们也重新开始审视生命,和生命里重要的事。我也终于有机会,好好的,把这一篇怀念导师的文章写完。

        今天您挚爱的北大又要过生日了。愿您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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