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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3月11日 星期三

    天灾乎?人祸乎?

    ——徐志摩因与主机师谈文学而遇空难?

    王鹏程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3月11日   07 版)

        1931年11月21日天津《益世报》的报道

        徐志摩殒命的空难现场

        空难发生之主观原因

        1931年11月19日下午2时许,徐志摩乘坐的中国航空公司京平线“济南号”飞机在济南附近之党家庄突遇大雾,误撞开山,机毁人亡。一时文坛哗然,识与不识,俱为叹息,“甚至谈妓女,讲嫖经的小报,也发表了哀悼之声”(《文艺新闻》1931年11月30日第1版“代表言论”)。惨祸发生之原因,自徐志摩遇难迄今,皆归之于“大雾”。大雾是不可避免的外因和天灾,那么,当时飞行员是如何应对的?飞机坠毁前的情形如何?空难有人为的因素吗?徐志摩遇难90年来,上述疑问并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

        我们先来梳理一下徐志摩遇难后的相关报道。空难发生的次日即11月20日,《大公报》报道如下:

        中航公司北上飞机 

        误触山巅堕落焚毁 

        司机与搭客同时遇难

        【济南十九日下午八时发专电】中国航空公司由京驶平飞机,十九日下午二时飞至距济南城南三十里之党家庄附近,因天雨雾大,误触党家庄迤西十八里之开山山头,当即堕(报纸原版如此——笔者注)落山下,机身全焚,司机王冠(应为“贯”——笔者注)一梁璧堂二人毙命,另有乘客一人,为该公司总理之友,亦同时遇难,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被焚,仅余空架,死者三人,均已焦碎不可辨识,惨极。邮件被焚,谨邮票灰仿佛可见,闻由平飞京机十九日到济后,因天雨未南下,改二十日飞京。

        11月20日的《北平晨报》《民国日报》等报纸的报道,与《大公报》完全相同。此时人们尚不知遇难的乘客即徐志摩。当日下午,《北平晨报》发了号外,首先确认了徐志摩遇难的事实。

        11月20日《申报》的现场描述却与《大公报》略有不同,云“三人已烧成灰烬,一人尚能辨认”,当日天津《益世报》云“三人已烧成灰烬,一人因平式头尚能辨认”。《大公报》《北平晨报》《民国日报》云“死者三人,均已焦碎不可辨识”,《申报》《益世报》云“三人已烧成灰烬,一人尚能辨认”(这句话本身就矛盾——笔者注),徐志摩遇难后尸体到底如何?我们看看11月20日亲赴济南处理徐氏后事的张奚若、沈从文等人的描述。

        张奚若说:

        惟徐之死容,尚无十分苦楚情态,可见机触山峰刹那,乘者即死,其间不过几秒钟。后部头发有一部分被焚,面部则除眉毛略焦外,并无被火形迹。右边太阳穴下有一孔,谅此即系致命伤。全身仅右腿部略有火伤,其他皆为摩擦伤。臀部皆跌断,伤势较重。尸体完整,实为不幸中之大幸。(《诗人遗容未现苦楚 尸体完整火烧处甚少》,《北平晨报》1931年11月25日)

        沈从文云:

        棺木里静静地躺着的志摩,戴了一顶红顶绒球青缎子瓜皮帽,帽前还嵌了一小方丝料烧成“帽正”,露出一个掩盖不尽的额角,右额角上一个李子大斜洞,这显然是他的致命伤。眼睛是微张的,他不愿意死!鼻子略略发肿。想来是火灼炙的。门牙脱尽,额角上那个小洞,皆可说明是向前猛撞的结果。(《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由张奚若、沈从文的描述看来,徐志摩的尸身是完整的,致命伤是“右额角上一个李子大斜洞”,但绝非《大公报》《北平晨报》《民国日报》等所云的“死者三人,均已焦碎不可辨识”。调查空难的美籍飞行师安利生勘察现场后发现:徐志摩坐在飞机后,火没有烧到他飞机即坠下,因而徐是被砸死而不是被烧死的,“此即机因撞山而起火,然后坠下之证明也”(《京平飞机肇事真相谈》,《益世报》1931年11月28日)。由此可见,记者发自现场的报道并不准确。

        飞行员与“济南号”的状况

        大雾是空难发生的难以避免的自然条件,但如果飞行员经验丰富的话,空难也是可以避免的。从1931年11月21日《申报》以及其他报道的介绍来看,正驾驶王贯一、副驾驶梁璧堂无疑是两个技术优秀、飞行经验丰富的飞行员:

        王梁略历(一)王贯一,山东平原人,年三十六岁,保定军官学校及南苑航空学校毕业,领得飞行毕业证书。曾充直隶航空队飞航员兼教官,航空署飞航员,国民第三军航空队队长,联军航空司令部第三队分队长,直军航空司令部航空队长,山西航空学校教官,山西航空队队附,沪蓉航空线飞行师,现任中国航空公司京平线飞行师。(二)梁璧堂,河北肥乡县人,年三十六岁,保定军官学校及南苑航空学校毕业,曾任江苏航空队飞航员、航空署飞航员,东北飞豹队队员,现任中国航空公司京平线副飞行师。

        空难发生后,媒体的报道多言王贯一技术优卓,“据闻王技术最精,今次实因天气太坏失事”(11月20日《申报》《益世报》),“并闻飞行师生(王之误)贯一,系南苑航空班毕业,历任飞行要职,技术精深,经验宏富,此次遇难,实因临时突遇恶劣天气,无法挽救”(《民国日报》1931年11月21日)。那么,遇到恶劣天气,王贯一是怎么应对的,我们并不知晓。当时,飞机上的“黑匣子”(飞行数据记录仪(FDR))还没有被发明。1958年,墨尔本的一位工程师才发明了“黑匣子”,因而,我们无法了解飞机坠毁前的飞行情况。

        关于坠毁的飞机,1931年11月21日《申报》云:“机式单叶史汀孙式四座位、三百匹马力,每小时行一百迈尔,系美国开斯东厂造,价八千美金。”11月21日《上海新闻报》报道较详:“济南号机为司汀逊式,于十八年蓉沪航空公司管理处时向美国购入,马力三百五十匹,速率每小时九十哩,今岁始装换新摩托,甫于二月前完竣飞驶,不意偶遇重雾,竟致失事,机件全毁,不能复事修理,损失除邮件等外,计共五万余元。”空难发生的次年初,国民革命军在南京编辑出版的《军事杂志》发布的《京平线济南号飞机失事记》报告更详:“中国航空公司京平线济南号飞机,于二十年十一月十九日上午十时由京北上,飞至济南相近,因雾迷途,撞于山巅,飞机翻落,全部焚毁,该机为单叶史汀生式,全身为绿色,中书‘济南’两金字,后尾上绘一‘10’字记号,内设客座四位,机师座二,计有三百匹马力,每小时能行一百英里,价格八千美金,亦即正式飞航时最初飞平之价,雾云甚浓,机师王冠一,梁璧堂,以由京至济,尚无险途,故仍遵该机由京出发时刻飞行,直至徐州,非常平安,继抵济南三十里党家庄附近,因浓雾迷空,致撞开山山巅,机即下坠,油箱着火,全部遂被烧无遗……。”当时报纸报道的机型一致,但关于马力和飞行速度,有说“三百匹马力,每小时行一百迈尔”,有说“马力三百五十匹,速率每小时九十哩”,略有出入。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飞机1929年购自美国,1931年改装了新摩托,飞行时间并不长,飞机自身质量该无大的问题。11月23日《大公报》云:“据王贯一父王巨卿谈,对肇事原因尚有怀疑,据调查所得,系气缸渗漏及在徐州开机前未接济南天气报告,责任应在公司,如公司无适当办法,必以法律解决。” 当日《民国日报》《北平晨报》以及稍晚之《北大学生周刊》(《徐志摩先生之恶耗》,《北大学生周刊》1931年2卷2期)等的报道,均与《大公报》同。那么,到底是不是王贯一父亲所言的飞机漏油和天气报告未达所致呢?从目击者、现场情况等来看,飞机是撞山后着火,随即“机油四溢遂熊熊不能遏止”。史汀生单叶机动力装置为美国莱可敏公司或莱特公司生产的R-680-B型活塞式发动机。活塞式发动机的原理是:汽缸通过进气孔和输油孔注入汽油和空气,在汽缸内充分混合,当火花塞点燃混合物后,混合物猛烈地爆炸燃烧,推动活塞向下运动,并产生动力。首先,汽缸不存油,是不可能漏油的。其次,如果汽缸漏油,也不可能飞行三个多小时,恰好就在开山这个地方坠落。再次,如果真的漏油,飞行了两三个小时后,估计油早就漏光了,不可能坠毁后会油箱着火,并熊熊不止。因而,气缸漏油一说是站不住脚的。王父并非专业人士,不排除作为当事人家属,有回护偏袒的倾向。当然,作为遇难者家属,这也不难理解。

        空难发生后,中航公司即派专人调查空难。据11月21日《上海新闻报》报道:“公司于昨晨接电后,即派美籍飞行师安利生乘飞机赴京,并转津浦车往出事地点,调查真相,以便办理善后。”但现在难以看到当年的调查报告,也可能中航公司没有对外公布。“济南号”失事以来,除大雾和汽缸漏油的客观外因外,关于空难发生的主观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

        (一)因为大雾,飞机飞行高度太低,而开山有六个山头,驾驶者王贯一看见了高四百尺的开山,而没有看见稍低的西大山,等到看见时已经躲避不及,因而误撞西大山机毁人亡。这是调查事故原因的美籍飞行师安利生的说法。

        (二)正驾驶王贯一精神太差,注意力不够集中。这种说法出自湘江的《忆徐志摩之死》(1964年12月18日台湾《中央副刊》),他回忆说:“事后公司方面透露:主要原因是驾驶员王贯一精神太差,飞行时注意力不集中,以致糊里糊涂地肇成大祸。”此文中还提到,与王贯一搭班的副驾驶刘职炎说:“王贯一昨晚赶着为女儿办嫁妆,同时也打了个通宵麻将。虽然精神不大好,可是因为在北平的女儿婚期已近,不得不勉强飞一趟,以便嫁妆及时送去。”

        (三)飞机由徐州起飞后,“总公司报告济南天气迟误,致有此变”。这是前面提到的王贯一父亲王巨卿的说法。

        说法(一)为调查事故原因的美籍飞行师安利生事发后十日对《益世报》记者所言(《京平飞机肇事真相谈》,《益世报》1931年11月25日)。其认为是正驾驶王贯一的责任是误判,实际驾驶飞机的是副驾驶梁璧堂,这是关键,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安氏到济南后,因天雨关系拖至25日才到现场。事发已数日,周围村民哄抢财务,现场难免不被破坏。其所谓的因为山头多,注意了高的山头而忽略了低的山头,也不大可能,当时大雾弥天,可见度很低,高点的山头也很难看见。说法(二)的提出者湘江当时任职于中国航空公司所属南京明故宫航空站,按理其说应该有一定的可信度,可能因为是三十多年后的回忆,文中舛误甚多。其一,与王贯一搭班的副驾驶是梁璧堂,这已无任何异议,而湘江的文中却说是刘职炎;其二,湘江说“王贯一昨晚赶着为女儿办嫁妆,同时也打了个通宵麻将”,赶着办嫁妆,通宵打麻将的可能性不大;其三,“济南号”误撞济南附近开山坠毁,而湘江却说是“千佛山”。综上三点,湘江的回忆可信度不高。说法(三)也经不起推敲。据1931年11月21日《大公报》报道:“上午十时抵徐州时,天气甚佳,故继续前进。迨至济南以南三十里党家庄附近之开山左右,天气忽然改变,大雾弥漫,不辨方向,该机遂误触开山山顶,全机粉碎。”当日《申报》《民国日报》等关于天气的报道大致相同。大雾是突然出现的,济南方面根本无法预测并通知。

        我们再来看看赠送徐志摩免费机票的保君建的说法。梁实秋在《谈徐志摩》中说:“徐之乘坐飞机,系公司中保君建邀往乘坐,票亦公司所赠……票由公司赠送,盖保君建方为财务组主任,欲借诗人之名以作宣传,徐氏留沪者仅五日。”票为保君建所赠无疑,不过,梁实秋“欲借诗人之名以作宣传”的说法却并不可靠。保君建毕业北大并留学美国,与徐志摩不但认识且关系不错。保君建(1896-1970)字既星,江苏南通人。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考取官费留学,就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硕士、博士学位。返国后,曾任国立北京大学教授、私立民国大学教授兼教务长、上海市教育局局长、行政院驻北平政务委员会参议兼政治组长等职。彼时,保君建任中国航空公司会计主任。

        空难发生两年后,保君建在与冯友兰和朱自清的闲谈中道出了飞机失事的真相。不过,这则重要的材料并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芝生晤保君建,谈徐志摩死情形。大抵正机师与徐谈文学,令副机师开车,遂致出事。机本不载客,徐托保得此免票。正机师开机十一年,极稳,惟好文学。出事之道非必由者,意者循徐之请,飞绕群山之巅耶。机降地时,徐一耳无棉塞,坐第三排;正机师坐第二排,侧首向后如与徐谈话者,副机师只馀半个头,正机师系为机上转手等戳入腹中,徐头破一穴,肋断一骨,脚烧糊。据云机再高三尺便不致碰矣。(朱自清1933年7月13日日记)

        从保君建所言来看,免费票为徐氏所求,并非保氏主动所赠,当然更无“欲借诗人之名以作宣传”的目的。我们知道,徐志摩遇难前几年,因为经济窘迫,到处兼课,再加之家事纷扰,常飞于北京、南京与上海之间。他有机会便搭乘便机,或求赠免费机票,此次由平抵京,即搭乘顾维钧的飞机。保君建所言,合理而可信。徐志摩遇难后,当时即有人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保之与徐,得毋类是”(南翁:《徐志摩之死》,《天津商报画刊》1931年3卷第44期)。并有传言说徐志摩听保君建所劝乘机北返,胡适也电致中航公司询问,该公司委派保君建回覆胡适,保氏致电胡适予以撇清:“传保本人劝徐乘机北返,绝非事实。”(张亚雄:《诗人徐志摩之死》,《平民学院十年纪念特刊》1932年1月)胡适回覆中航公司云:“保君建先生:马电敬悉,已分发表,此间友朋,虽痛志摩惨死,亦知他久欲飞行之意,见诸诗文,济南不幸,适逢其会,遂使全国失一人才,深盼航空事业,更能谋安全,更盼国人勿因志摩惨祸而畏惧航空。胡适。”(《申报》1931年11月24日)当时的报纸也云:“飞机失事,本不能预知,即使有人劝之亦无责任之可言,天夺诗人,夫复何言!”(张亚雄:《诗人徐志摩之死》)徐氏遇难后,中航公司专电致歉,但在家属看来,徐氏遇难,“只换得如此一纸,人命代价,是何等的浅薄呀”(陈从周:《徐志摩家书之发现》,《子曰丛刊》1948年第5期)!两年后,事过境迁,一切已经平静,保君建与冯友兰和朱自清闲谈时道出了实情。保氏是赠票人与中航公司的高层管理者,又受中航的委派第一时间电覆胡适以及社会上的疑虑,无疑知道空难发生的真相,所谈具有极高的可信度。由保氏所言的空难现场来看,空难发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飞机失事前,由副驾驶梁璧堂驾驶,而不是主驾驶王贯一,因而即使王贯一“技术精深,经验宏富”,也无济于事。

        (二)王贯一没有驾驶,他干嘛呢?从现场来看,王贯一坐第二排,徐志摩坐第三排,

        “侧首向后如与徐谈话者”,空难发生时,应该是与徐志摩谈话。王贯一除驾驶飞机外,“惟好文学”,此点当时报纸多有报道,他与徐志摩谈什么呢?应该是谈文学。

        (三)“出事之道非必由者,意者循徐之请,飞绕群山之巅耶。”也即是说,飞机并没有遵从原来的航线,保君建认为可能是徐志摩所要求的,当然也不排除副机师梁璧堂不熟悉飞行航线所致。

        保氏所谈的空难现场以及对飞机坠毁前情形的分析,极为专业,非行外人所能想到。安利生空难发生五日后勘察现场时,也注意到了正驾驶王贯一副驾驶梁璧堂之所以被烧焦,是因为坐在机前油箱附近,徐志摩坐在机后,故能全尸。查考飞机发展史,我们知道,从1910年开始,飞机上开始出现安全带,即使飞机解体,遇难者的位置也很难发生变化。从保君建和安利生的描述来看,“济南号”上的遇难者可能都系了安全带。联系主机师“惟好文学”的实际,对飞机坠毁前情形的推测也合乎情理。由此看来,“济南号”失事,固然是天灾——突然遇到大雾,但可能亦是“人祸”。空难已经发生,死者为大,中航公司如若公布当时飞机坠毁时的驾驶情况,非但于事无补,而且显得极不厚道,有推卸责任于驾驶员的嫌疑,因而只能厚恤死者家属,将主因归咎于大雾。倘若由王贯一来驾驶,且遵行原来的航线,说不准会避过突然出现的大雾,躲过一劫。王贯一“在苏州南京曾两次遇险,均赖其技术纯熟,未遭意外”(《济南号肇祸原因》,《北平晨报》1931年11月25日)。即使遇到大雾,王贯一“技术精深,经验宏富”,可能会高飞三尺以上,化险为夷,不至于触山坠毁。但历史无法假设,谁让徐志摩那么著名呢!一个痴迷于文学的飞行员,怎肯轻易放过向赫赫大名的诗哲请教与交谈的机会呢?倘若飞机坠毁前是正机师王贯一驾驶,那么,我们现代文学史中的徐志摩,可能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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