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叙述之间不可分割的相互依存关系是人类生存于世寻求意义的源头。同样,在小说叙述中,时间问题也是重要的核心问题。
谭光辉先生的新作《小说叙述理论研究》(以下简称“本书”)以“理论的理论”之姿态展现在我们面前。甫一开篇,读者便能发现它与普通的小说叙述理论著作有明显不同。本书不是简单罗列小说的各种叙述技巧和理论研究成果,而是深入小说本质,对长久以来的叙述难题,如虚构的概念和判定、小说叙述主体、时间空间、情节、伴随文本、不可靠叙述等问题展开仔细辨析。作者以深厚的中西文学史功底和符号学理论的造诣,对这些难题查根溯源,或援引或评论不同理论家的论述,试图提出更深层次的解释。正如赵毅衡先生在序言中所说,本书是“关于小说叙述理论的哲学思考”。全书共分为五个部分:小说的定义和虚构理论、小说叙述主体、小说叙述内容、小说组织形式和小说文本的外围框架。本文试对其小说叙述时间的研究做一分析。
保罗·利科有一句名言,“时间以叙述的方式被表达出来才成为人类的时间,而叙述成为时间存在的状况才具有完整的意义”。时间与叙述之间不可分割的相互依存关系是人类生存于世寻求意义的源头。同样,在小说叙述中,时间问题也是重要的核心问题。本书第八章《小说叙述的时间和空间》(以下简称“本章”)详细分析了小说的叙述时间诸问题,并对近年兴起的叙述“空间转向”进行剖析,指出了它并没有动摇叙述的时间本质。
叙述时间与被叙述时间
西方经典叙述学理论一般将叙述分为两个层面:故事层和话语层。故事需经过讲述才被表达出来,因此叙述过程天然包含了两条时间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所指”时间和“能指”时间)。这种双重性不仅使一切时间畸变成为可能,挑出叙事中的这些畸变是不足为奇的(主人公三年的生活用小说中的两句话或电影“反复”蒙太奇的几个镜头来概括等等);更为根本的是,它要求我们确认叙事的功能之一是把一种时间兑现为另一种时间”。“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的时间双重性在德国理论家那里用“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来表示。
法国叙述学家热奈特把叙述时间又称为“伪时间”,因为它是为了达到重新安排故事情节的目的而被叙述者改变了的时间。热奈特仔细拆分叙述伪时间,认为它在顺序、时距和频率上对被叙述时间加以变形。顺序变形是指叙述时间把故事原本发生的时间顺序打乱,使用倒叙、预叙等手法表现时间倒错之感。时距问题体现在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之间的长度之比例关系,“概述”是叙述时间短于故事时间、“场景”是叙述时间基本等于故事时间、“省略”是叙述时间为零、“停顿”是故事时间为零,叙述节奏的把握全靠这四种时距调整,从而使得小说故事富于变化。恰特曼还加上了一个“延长”,即叙述时间长于故事时间的情况,比如歌剧和戏曲表演中的唱词部分,常常比实际说话语速慢很多。当然,在小说中也不乏这种“说时迟,那时快”的延长技巧,比如本书所举的例子,法国小说家维昂的《回忆》。在叙述主人公坠楼中经过每一楼层对往事的回忆时,叙述时间远远超过了坠楼所用的那短短几秒钟的故事时间。最后是频率问题,即叙述层对被叙述故事的重复能力,分为四种: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多次发生过多次的事,多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一次发生过多次的事。热奈特极为细致地分析了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重复现象。实际上,叙述时间对被叙述时间的这三个方面的变形是综合运用的,如“倒叙(顺序现象)往往采取概要叙事形式(时距或速度现象),概要一般寻求反复的帮助(频率现象)”,最后他总结到“只有从总体上考虑叙事在它自身的时间性和它讲的故事的时间性之间建立的全部关系,才能描绘叙事时间格调的特征”。
热奈特这样极尽细致的时间分析曾遭到一些叙述学家的反对,如里蒙-凯南说“他采用的‘叙述时间’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概念,因为不好度量”。而在谭光辉先生看来,热奈特对于“叙述时间”的分析反而不够精确,“热奈特用‘叙述时间’和‘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来笼统地概括叙述时长的各种变形,就显得捉襟见肘,力不从心。”因此他在本章提出,应当将叙述时间的概念继续分解成更多的层次,然后再对这些层次之间的关系进行详细讨论。
叙述时间的重新分类
叙述时间问题确实非常复杂,不仅源于叙述分层的复杂性,而且因为每一个叙述层面都附着时间元素,可以进行变形、重塑。赵毅衡先生在《广义叙述学》中总结出叙述时间包括四种时间范畴:“被叙述时间、叙述行为时间、叙述文本内外时间间距和叙述意向时间”。本书对于小说叙述时间的重新划分以此为参照。
在通常的二分法之外,本书又提出了“情节时间”这一概念,并将其与叙述时间、故事时间并列。情节时间即被叙述时间,“情节时间(被叙述时间)是被叙述者安排的时间,具有可变性”;叙述时间又被称为“叙述行为时间”,是“虚构的叙述时刻,具有固态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本书所提出的故事时间完全不同于二分法中的故事时间概念。它是一个客观时间概念,是读者在二次叙述化中根据情节而自行构建出的故事发生的先后时间顺序。“故事中内含一个‘世界’……只要进入虚构世界之中,现实世界的时间经验便被赋予虚构故事”。因此,故事时间拥有与现实被经验的时间相同的客观性。无论叙述时间如何变形,故事时间不会变,比如,叙述中的省略,在客观的故事时间中就要被还原出来,搞清楚中间究竟省略了多少时间。再比如在时间穿越小说里,故事仍然是按照时间的线性顺序展开。
本书增添的这个故事时间,是小说叙述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可以看作是虚构世界通达现实世界的桥梁,特别强调了现实时间的客观性。作者认为“设定一个匀速流运的客观时间维度,是我们理解时间问题的基础”,并利用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的“时间立义”来解释故事时间是如何在二次叙述化中被建构起来的。胡塞尔认为,被感觉到的时间素材有立义的特征,使得它们不仅仅被感觉到,而且“有权对那些被感觉到的素材而显现出来的时间和时间状况进行测量,将它们这样或那样地置入到客观的秩序中去”,因此“客观性并不是在‘原生的’内容中,而是在立义特征中以及在属于这些特征之本质的规律性中构造起自身。”小说故事时间客观性的建构过程正是从叙述文本提供的素材开始,素材具有“立义”特征,“要求我们将这些素材置入一个客观的时间秩序中去,所以把故事时间还原为客观时间就是一种自然化的意向性努力”。
在区分了故事时间、情节时间和叙述行为时间三个概念之后,本书接下去重新整理热奈特的顺序、时距和频率这三个叙述时间的变形问题。在这三者中,除了故事时间是客观时间之外,情节时间和叙述行为时间都是主观时间,可以加工、塑形。因此时间的变形可以出现在几个不同层面。顺序问题是情节时间对故事客观时间的变形,频率问题是叙述行为时间相对于情节时间的变形,而时长的变化最为复杂,在不同层面都有可能发生,如本书以武侠小说动作分解的描述为例,指出其情节时间与故事时间相等,而叙述行为时间大于情节时间。还有在情节中省略而叙述中又提到“为何省略”的情况,则应看作叙述行为时间大于情节时间,而情节时间为零,小于故事客观时间。作者的结论是:“处于故事层的时间必然被意向性努力还原为客观时间,处于叙述层的时间都是主观时间。叙述层可以分为情节层、叙述行为层、叙述外层等不同层次,处于这些层次上的时间都各不相同。各层次时间之间的错位与相互变形,正是叙述之所以为叙述的原因。”
《小说叙述理论研究》,谭光辉著,商务印书馆2019年11月第一版,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