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像网络信息那样眼花缭乱,大量作品的涌现,作者自荐,书商炒作,也容易让人心浮气躁,难辨高下,甚至怀疑自己的审美判断力。
其实,这往往是杰作不在眼前时的通常表现。美是一种震撼而非判断,只有当眼前豁然开朗,心才能摆脱迷惑,即刻安静下来。正像诗人穆旦说的,碰到好的作品就像孩子尝到极浓的蜜糖一样,“我们往往看了一段时间后,不自禁地赞叹一声,放下书本,看不下去了,因为我们的心灵从阅读中获得了如此丰富的感受,内部感到如此芜杂、拥塞,它不得不暂停一下,咀嚼一下已获得的东西。”这是多么幸福的震撼!
在这样的瞬间,所有读者接受美学之类的理论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自大无趣。因为我们不能不承认美感是作品作用于心灵的结果,作品是我们内心美感的本源,审美欣赏有赖于审美创造,任何鉴赏者的发挥或研究者的学问,都不如作品本身的启示性那么重要。读者更需要的是一颗聪敏、易感的心,如同一座池塘,有一点微风就会荡漾,多么幸福的荡漾!王国维对德国美学颇有研究,但他著名的“三境界说”完全是深入浅出式的感悟,才那么深得共鸣。
而且,美感的获得也不一定与学问、水平成正比。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农村青年孙少平,从弄清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是一本炼钢的书到深深地“被这书迷住”,只不过短暂的一刻。尽管他对作者身世、时代背景、文学传统等还一无所知,但“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很快就让他像无数读者一样,在该迷住的地方被深深迷住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因为她爱穷人的儿子保尔。而且孙少平同样“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觉得她心地纯洁,善良,优雅,让人爱。这似乎有些背离作者的原意了,但这就是一代代读者的共同感受,因而让冬妮娅这个美丽女性形象永远地树立起来。
物质快感的获得容易喜新厌旧,而精神美感正如瑞典学者马悦然所说,具有“永久的霎时感”,即碰到杰作时我们会有一种时间停止的感觉,浓缩成一种包括“一”的一切的刹那。他永远忘不了一位女士在欣赏画作时的瞬间内心震撼:“啊,要是再美的话,我就接受不了,就活不下去了!”
正是艺术家的内心之思,能够创造这样堪称永恒的东西,化为星辰,引人沉思。比如海子的小诗《日记》就产生了《瓦尔登湖》式的地名诗化现象。这首诗其实并不写德令哈,只是写在德令哈,却令一座原本荒凉、寂寞的偏远小城意外地成了朝圣之地。自这首诗后,人们一提到“德令哈”,就似乎有一种在痛苦绝望中感受孤独寻找内心力量的脆弱而强大的情感张力,特别是最后一句:“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多么私人的时刻,却又振聋发聩!如同夺眶而出的眼泪,沉沉天边的闪电。是呀,我们每天都步入黑夜,却不知荒废了多少个无感的夜晚,只有在这里,在今夜,当世间产生了这首小诗,日常拥塞的事物才如海潮退去,高贵的醒觉才仪式般地登上祭台。
林庚先生曾说:“美感与快感是诗与人生的分野”。是的,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说,给予人们美感而非放纵快感,要远比想象中更为重要,因为美感是崇高精神的结晶,它像阳光和空气,让世界明朗而清新,让读者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做人的尊严。《海上钢琴师》就是这样的一例,不只一个人说,这部电影应该一个人看,静静地看,流着泪看。而没有这样的追求,发牢骚会多于建设性,思想很少会是优美的,更不用说深广迷人了,脑海里搜索到的形象和语言也会干瘪无味,麻木、平庸甚至还低于一般欣赏者的水平。所以,艺术美感既是创作的追求,也是生命的感召,当我们被伟大作品震撼之时,那一刻我们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