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来,我们对家具的认识理解日趋深刻,尤其对脱胎于中国传统家具的新设计,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感觉一代人中会有人颖脱而出,在传统的经典作品感召下,家具新设计出现,无愧于信息革命的时代。
信息革命让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接受海量信息,如果刻意选择,某一类信息会集中出现,集中出现的好处是可以归纳总结,有心者可以让这个文化基因突变。这个突变是有限度的,限定在总体文化的大框架之下,让其传递文化符号时,既有坚实的基础,又有穿透的力度。
其实中国传统家具自先秦一脉相承,虽然唐宋之际,国人彻底改变了起居方式,但家具的精髓一直延续,从这点上讲,此次中国家具的新设计,也应该逃不出这一文化宿命。
国人对家具的认知有一个断层,至少两代人忽视了家具中的文化。其实,家具是建筑之外最重要的文化构成,它除去使用功能外,更重要的是陈设功能。清朝末年西风东渐,对中国传统建筑与家具冲击最大,导致今日的明清之前的建筑都成为景点。明清家具已成为文物,而新建筑、新家具几乎与中国传统文化无关。这长达百年的现象给国人带来了文化的伤楚,忽然有一天感到自己找不出根了。
传统家具由于先行者的自觉,渐渐起死回生。德国人古斯塔夫·艾克(1896—1971)率先研究中国经典家具,他对这“谜一般完美”的家具如痴如醉,著书立说,载入史册。可以说,这本出版于1944年的《花梨家具图考》是一切后来者的启蒙范本,凡后来半个多世纪的所有著书者,无不踏着艾克的脚印前行。此书初版只印了二百册,至今区区七十五年矣。
七十五年对古人几乎是一生,对事物不过一瞬。我喜欢家具的日子,全世界有关中国古家具的书只有几册,而今天相关书籍一个大书柜恐怕都摆不下。但如此海量的书中,大部分属旧物新陈,少部分为新物旧样,至于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精髓,又有新时代烙印的创新者寥寥无几,原因不言而喻,缺乏对古家具深层次的理解,也没有行之有效的文化沟通。
这种理解至少有三层。首先是古代人文层面对起居的要求,它包含着古人的生存哲学,以致唐宋之际国人由席地坐转为垂足坐时,这一朴素哲学仍然起作用;其次是古人的生活美学,家具是室内的重要陈设,它品质的高低决定生存质量的优劣,家具品质取决于设计,做工与材质必定随后;再有就是家具的舒适度,在尊严第一的原则下强调舒适,舒适必须顺应文化,不与尊严冲突,主次兼顾,缺一不可。
所有这些说到容易,做到很难。所以几十年来,在家具传承与创新大潮中,优秀者凤毛麟角,照猫画虎者众多;在国学丢失许久后,从骨髓中理解中国传统经典家具的确很难。管子说:“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列子说:“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孟子说的更深一些:“万物皆备于我矣。”家具当为万物之一,存在道理与之相同,不懂这些,难以成就。
我与洪卫先生起先并不相识,缘分由我早年出版社的同事吴勇先生相连接。这些年我没少看仿古家具、新派家具,还有一类创新家具,多为大同小异,或者标新立异;无论何者,少有对家具充分理解后再动手,都显得操之过急,急功近利,结果适得其反。洪卫这本《观照:栖居的哲学》,收录了他个人设计的家具以及对相关问题的思考,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深思熟虑,还可以感到他的三思而行,有几款家具有望成为经典。
东汉思想家王充有本著作《论衡》,其中有一句极其深刻:“入道弥深,所见弥大。”中国古代家具历经数千年演进,去其糟粕,留其精华,讲究的是“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制器者,不论优劣;入道者,高低自现。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