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词佣,何许人?可能许多人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他是福建诏安人,诏安县立师范毕业,1924年到马来亚华文学校任教,曾一度离职返国。七七事变后,由上海重返马来亚,在槟城钟灵中学执教,同时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担任《新生月刊》主编。李词佣的抗日救亡激情,可以从他的文章篇名《论当前抗战建国之任务》《南洋慰劳团应注意的几件事》中,略见一斑。1941年12月8日,日军入侵马来亚;12月19日,槟城沦陷。日本侵略军于1942年4月5日、6日两次大肆搜捕槟城抗日人士,钟灵中学十位积极参加筹赈和宣传抗日的教师被捕,受尽严刑拷打,共有八位教师殉难,其中之一就是李词佣。
李词佣还有另外一个不太为人熟知的作家身份,著有散文集《椰阴散忆》和诗词集《槟榔乐府》。可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他却是一个“文坛失踪者”。据文学史家钦鸿考证,他其实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成立最早的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的会员,而且他的入会与许地山有关。李词佣曾在槟城接待过许地山,他的词作《望海潮》之一的标题就是“陪许地山教授陈少苏内兄陈敏树内侄同游槟城公园”,内有“萍踪初聚,兰情方契”,可见二人关系不一般。
近年来,我多次到马来西亚寻访早期海外华文文学资料,每次都有不同的收获。但有关李词佣的材料,并不多见。唯一比较详细的介绍是生前与李词佣交往较密的温梓川,他在1969年1月出版的《蕉风》195期上撰文《瘐死狱中的李词佣》。温梓川比李词佣小几岁,生于槟城,早年就读于钟灵中学,常在槟城的报刊上读过李词佣的作品,“他那时的作品,以词填得最出色,也最为人所知”,“他真不愧称为‘名副其实’的‘词佣’”。与李词佣认识,是在温梓川从上海回国后的第二年。两人还一起接待过郁达夫,据温梓川在《郁达夫三宿槟城》一文回忆:“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底郁达夫先生到新加坡来编报的消息终于在报上看到了。翌年一月他乘春假之便,到槟城来游览。当时槟城的一般喜欢搞文艺的朋友便定于一月四日下午五时,假座郊外的一家酒肆公宴郁达夫先生,事先派我和亡友李词佣兄去邀请。”
正如钦鸿在整理选编温梓川的文坛回忆录《文人的另一面》时所指出的:“人的记忆毕竟是有限的,即便亲身经历的往事,经过几十年如水时光的消磨,也难免会印象模糊甚至出现差错。温梓川的文坛回忆也是这样。”他回忆李词佣的文字中,也出现类似的差错。他说:“至于我和他往还还较密切,还是在一九三九年春,郁达夫到槟城度岁时开始的。他那时非常起劲地四处去找人,筹备开欢迎宴会,聊表当地的几个文人对这位英国名作家D·H·劳伦斯型的作家的一点敬意而已。后来达夫为了《几个问题》这篇文章,惹起一帮文艺工作者的误解,对他施于无情的攻击,词佣也出面写了许多文章支持达夫的见解。达夫也因此鼓起了他的兴趣,写作不辍。他后来出版的那本散文集《椰阴散忆》和词集《槟榔乐府》,都是这时期的产品。”
其实,李词佣的《椰阴散忆》和《槟榔乐府》都是出版于他在槟城见郁达夫之前。郁达夫在离开槟城,1939年1月5日夜渡北海搭火车返回新加坡途中发生火车出轨事件后写的《覆车小记》一文中,清清楚楚地写道:“我们平稳地渡过了海峡,按号数走进了联邦铁路的卧车房;火车也准时间开,我们也很有规则地倒下了床。只是窗门紧闭,车里有点儿觉得闷热,酣睡不成。只能拿出李词佣君赠我的《椰阴散忆》来消夜。读到了《榴莲》的最后一张……”足以证明此书早已出版。
《椰阴散忆》1937年11月由上海的作者书社初版,李词佣在写于1937年8月的自序中说:“这本集子包括散文(如果可以说是散文的话)十五篇,叫做《椰阴散忆》。是我这次回国养疴,息影沪渎,化了数月的时间写成的。”这十五篇散文分别是《摘椰子》《橡园》《椰花酒间》《珠子拖鞋》《番粿》《咖啡》《冲凉》《大伯公诞》《鳄鱼》《纱笼》《蛇庙》《湖光之忆》《爱国捐》《归》和《榴莲》,从标题上就可以看出文章富有浓郁的南洋味。李词佣谈到这些文字产生的原因和经过时说:“干了十年的南洋华侨教育工作,同时也把自己教育了十年,对于长年如夏的椰子国,尤其是居留最久的槟榔屿,事实上已经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无论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和我有亲切之感,难忘之契。现在虽然暂时离开了它,但已是怀抱着流放似的心情,悒悒不能自已。”
与写于回国期间的散文集《椰阴散忆》不同,词集《槟榔乐府》大都是李词佣写于槟榔屿生活期间。两书相同之处是,都带有明显的“南岛的色彩,异国的情调”。《槟榔乐府》出版得更早,1936年12月由长风出版社初版,南京联华印书馆印刷。朱右白在序中指出,“咏南洲风物,綦详且备,凡名水佳山,奇花异草,遗风逸俗之伦,无一不足以供异代采风者之采择”。
李词佣创作了大量旧体诗词,但目前结集的仅有《槟榔乐府》薄薄的一册,正文才五十二页,收入词作八十八阕。新加坡李庆年博士在《马来亚华人旧体诗》一书中,介绍1931年至1936年间曾梦笔主编的《槟城新报》的“诗词专号”时,特别提及李词佣的“嚼椰啖榔集”专栏,“他的诗如其人,踏实稳重,诚恳真挚”,并引用了李词佣的四首诗:《题蔡廷锴将军像》(蔡廷锴在原诗及引文中都写成“蔡廷楷”,应是笔误——引者)《赠伍锡培华护秘书》《为马占山将军抗日事感赋》《卖冰小贩》(“小贩”引文误为“水贩”——引者)。我查阅了1934年8月至10月的《槟城新报》,发现李词佣的“嚼椰啖榔集”专栏最早出现在1934年8月7日的《诗词专号》,该专栏第一辑刊登两首诗作《送苏海秋老丈回国》《病脚》;8月13日的《诗词专号》登载“嚼椰啖榔集”(二),也有两首诗《忧思篇》《诗人做不得》;“嚼椰啖榔集”(三)刊于9月3日《诗词专号》,两首诗分别是《题蔡廷锴将军像》《忆儿》;9月10日《诗词专号》没有出现“嚼椰啖榔集”专栏,但李词佣却发表了《赠伍锡培华护秘书》,以及与曾梦笔唱和的四首诗;10月1日刊发的“嚼椰啖榔集”(四),两首诗为《为马占山将军抗日事感赋》《“槟城公园景即”次苏海秋老丈原韵》;“嚼椰啖榔集”(五)刊登于10月15日,两首诗是《病中遣怀》《卖冰小贩》。
李词佣是一个新旧文学并重的作家,在大量写作旧体诗词的同时,他也创作不少新文学作品,除了散文集《椰阴散忆》外,我在1935年《南洋商报》“狮声”副刊上,也读到他的一些关注社会现实的杂文随笔。《“名士”辨》,特别注明是读了《太白》杂志第五期上迂公的《名士赞》,“意殊未尽,故抒所感以补充之”。《关于女化男身》,从当时轰动一时的上海20岁少女姚锦屏和广东18岁村姑温柏化身男子的事件说起,指出:“从人们对于姚锦屏温柏二女下体的关怀,纷纷要求检验的事件看来,又不禁令人想起中国现社会一般人的意识形态,还是和封建时代没有两样。”在《文人与文人之间》一文中,李词佣认为当时中国文坛的情形,前有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对峙,后有京派文人与海派文人的互相丑诋,与明末清初风气无大差别,他形象地描绘道:“文坛老将登高一呼,攀龙附凤之士,便摇旗呐喊,开锣喝道,这是一群;‘大师,二师,三师,甚至师妹’(借用老舍语),这又是一伙;你骂他帮闲文学,他骂你卖野人头,各护其所长而掩其所短,归根究底一句话,就是不脱前人‘门户之见’的窠臼。”《蹉跎的罪恶》,认为人生最大的阻力就是“蹉跎”,呼吁青年人,如要学问事业的成功,就必先要打到人生最大的阻力——蹉跎的习性。
此外,他还在1930年代中期上海的《女子月刊》上,发表了一系列妇女的文章,如介绍东南亚各国妇女儿童现状的《暹罗女子的参政热》《菲律宾华侨的禁娼运动》《马来亚妇女的保护问题》《南洋保良局制度与华侨妇女》《马来亚儿童保育概况》等,也有谈论中国古代妇女的《郑板桥的妇女问题观》《清代女诗人谢浣湘》等。当时,姚名达与黄心勉夫妇有感于国难深重、民众浑噩、女性卑微的社会现实,决心靠自身的努力,利用报刊启发女性的智慧,用个人收入以及个别的亲友资助于1933年创办了《女子月刊》。从1933年3月到1937年7月,在短短的四年多时间里,该刊登载了大量有关妇女问题的文章,对女子教育、职业、婚姻家庭等问题进行深入探讨。李词佣在阅读前三期后,于1933年6月1日给黄心勉写信,称赞:“贵刊自出世以来,极受南洋士女之欢迎,因其内容充实,材料丰富,实为今日不可多得之妇女问题刊物。”他不仅寄上《暹罗女子的参政热》一文,而且毛遂自荐担任《女子月刊》驻南洋长期义务通讯员,“于时间与能力许可之范围内,源源寄稿以表爱护贵刊之微意”。正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在他1930年代中期回国期间,还受邀参加过《女子月刊》的宴请。
我这里所提到的相关资料信息,只是李词佣文学创作的某个片段,尚构不成一幅完整的文学画卷。李词佣还有许多生活和创作细节有待考证。如前所述,我在1939年10月23日的《槟城新报》上,找到李词佣所在的新生励志社利用演出吴祖光的《凤凰城》来募寒衣的消息。而温梓川在《瘐死狱中的李词佣》一文中,却说是他为了中国难民筹赈,排演了《凤凰城》,“因此也引起了词佣对话剧的兴趣勃发,特为剧中四女主角赋诗四首,时在民国廿八年九月”。文中引述了李词佣所写的《四美吟》和另一首《赠梓川兄》后,作者感慨道:“他的诗句飘逸,清丽可颂。惜遗作不多,吉光片羽,也弥觉珍贵。”可是我仅仅在1934年8—10月的《槟城新报》“诗词专号”上,就找到李词佣那么多首诗,同一时间也在《槟城新报》新文学副刊上发表作品的温梓川怎么会没注意到呢?此外,温梓川提到李词佣也写小说,这些作品到底发表在哪里?这些都需要新马学界的有心人,从图书馆所藏战前报纸中辛勤爬梳整理。如郁风在编选《郁达夫海外文集》时,就深有感触:“必须大书特书的是,要感谢新加坡学者这许多年来在搜集、整理、研究、出版郁达夫南游作品方面所付出的巨大努力。没有他们的认真的工作我们是看不到这本书的。最近的如《郁达夫佚文集》中三十六篇社论和王慷鼎、姚梦桐新发现的数十篇,全部是从新加坡大学图书馆所藏战前报纸的显微影片胶带中得来的,要把它变成可读的文字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琐碎而麻烦的工作。”
另外,李词佣是福建诏安人,他早年在家乡是否还有诗词作品?我找到一册诏安诗人沈照亭的诗集《照亭吟草》,内有几首诗词提到李词佣。其一是写于1924年秋的《八月十六夜送词佣兄之南洋》,“汝吟我唱共磨研,乍听骊歌倍黯然。此夜月同前夜好,明宵不似今宵圆。”从此诗中可以看出,李词佣在诏安时有过诗词创作,只是不知刊发何处,至今尚在人世否?其二是《忆秦娥·悼词佣吟友》,“甚时节?依稀记得中秋月。中秋月,多情偏又,照人离别。 乡愁客恨何由说?词人命薄堪悲切。堪悲切,槟榔乐府,调沉声绝。”沈照亭在词后有个注,“词佣著《槟榔乐府》,赠余一册”。不过,《照亭吟草》中把这首词的写作时间标为“1935年秋”,则明显有误,如前所述,李词佣牺牲于1942年。其三是疑写于1987年的《减字木兰花·悼念四词友》:“西溪词客,几载暌违成永隔。太息栖霞,采笔无光谢了花。 槟榔乐府,词绝声沉埋异土。独占春魁,欲觅樵歌已化灰。”其中写李词佣的“槟榔乐府,词绝声沉埋异土”,与《忆秦娥·悼词佣吟友》没有太大差别,不过,沈先生在注解中却透露李词佣姓名的一个重要细节:“李继熙,字词佣(原作嗣雄),著有《槟榔乐府》,病逝南洋。”
总之,“现代文坛失踪者”李词佣佚文的搜集整理、考证编辑,还有许多工作等待有心人一起来完成。中国现代文学史不该忘记李词佣,马华文学史应该记住李词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