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19年4月3日《中华读书报》发表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首译者敬隐渔和罗曼·罗兰“合影”之疑》一文中,以相貌、身材、时间等诸方面的差异,证明《郭沫若学刊》2015年第一期所载“一九二八年,罗曼·罗兰在瑞士雷蒙湖畔寓所庭院中与敬隐渔的合影”中的不是敬隐渔。该照片谬种流传,的确有尽早澄清的必要。鉴于该刊主编王锦厚先生在2017年第一期《关于敬隐渔研究的一点情况和想法》文中说:“不是敬隐渔,是中国人也好,反正到目前为止,罗曼·罗兰与中国人合照的照片,似乎只有这一张。”我在我这篇文章中又根据对见过罗兰的其他中国人情况的了解,断定此人并非中国人。不仅如此,我还依据照片中“敬隐渔”的形态和罗兰的交往记录,推测“‘合影’中的是某个日本访客的概率更大”,例如“一位替罗兰雕塑半身像的日本艺术家,甚至在他家住了数日”。我最后说:“究竟是哪个日本人,我想日本的罗兰学者应该有兴趣去弄个清楚。”
时隔四个多月,今天我要敬告关心这张“合影”之谜的读者,无需等待日本学者去弄清楚,我们已经找到了其中的“敬隐渔”,谜底已可揭晓。
不过在揭秘之前,请允许我对我和法籍华人学者刘志侠、卢岚夫妇的交往略作介绍。我的《敬隐渔传奇》(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6月出版;增订版更名《敬隐渔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问世以后,北大学兄、傅雷专家罗新璋告诉我,法国华裔学者刘志侠在关注敬隐渔时期的中国留法学生,并把他的联系方式发给了我。既然同在巴黎,我便把“传奇”一书邮寄请教。2015年7月30日刘志侠收到我书,8月1日就回我一信:“谢谢第一时间赠阅大作,我也以第一时间读完。第一个反应是Bra⁃vo!很久没有读过这么好的传记了,如此多空白,竟能一一补充清楚,而且令人信服。这不是客套话,你们两位为了收集资料,四出远征,这是没有几个人会做的‘傻事’。此书值得推荐给更多读者。”11月6日,他又有信来,向我宣布:“拜读大作后,写了一篇小文给上海《书城》,已于十月号刊出,现附上扫描。”这其实是一篇数千字的长文,落款“二○一五年八月二日”,竟然是读我书后当即成篇!在这篇题为《渡河去看敬隐渔》的评论中,他不但别具慧眼地发现:“尽管罗曼·罗兰给敬隐渔的信只有第一封流传下来,但是作者在描述敬隐渔的过程中,大师的形象无处不在。”而且认为本书的问世定会推动对敬隐渔的研究:“过去苦于资料匮乏,现在有这本书提供全面翔实的资料,这是所有研究者求之不得的珍贵源泉。”
一桩由文字之交奠定的友谊就这样开始。正如志侠在发表于《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二期的《罗曼·罗兰与中国留学生》文中所说:“当他(张英伦)知道我们整理中国留学生信件档案后,很慷慨把从里昂和瑞士辛苦收集来的敬隐渔材料拿出来分享,让我们省去很多功夫。”而我在2018年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罗曼·罗兰文集》编选“政论、文论、自传、日记、书信”卷时,刘志侠、卢岚双双应邀参与翻译。
今年6月19日,他们二人来我家做客,我自然谈起不久前《中华读书报》的这篇文章,志侠说:“合影”中的确是一个日本人,不过不是那位雕塑家,而是另有其人,并答应回去把有关资料整理好,发给我。8月3日,盛暑尚逞余威,志侠果然把整理好的法文材料发了来。这才可能有今天揭破谜底的佳话。
志侠发来的材料中,至关重要的是罗曼·罗兰1929年7月2日日记,现节译如下:
片山敏彦来访。一个月以前,他从东京到达巴黎。他周游一圈,访问了马蒂柰、阿尔科、杜阿梅尔、维尔德拉、让-理查·布洛克等人。现在,他来看我,法语已经有所锻炼。他说法语还比较困难。他对我们很友善。他长得讨喜,人又聪明。他非常朴实,毫不拘谨,言谈举止很得体。他对欧洲艺术的各个领域都颇有修养,十分了解。按照日本的礼貌习惯,他带来很多礼物,他的,他妻子的,和他的日本朋友们的。他让大家看他年轻妻子的照片,她容貌清秀。我们和他一起在维尔纳夫散步。他和克纳泰尔夫妇在我们家不期而遇。尽管交谈不甚热烈,但足以让人感受到他情感的真实和这阳刚而又温柔的人的精神美。他要在欧洲待一年半,我们还会再见到他。
资料中还有一张片山敏彦的照片,就是我后来从日文版维基百科“片山敏彦”词条中重新下载的这一张。我在日文互联网上查阅了有关他的资料,几乎清一色用的这一张,近乎他的身份照了。拿这张照片上的片山敏彦和与罗曼·罗兰合影的“敬隐渔”对比,二者形、神一模一样、一般无二;词条照片中的片山敏彦比“合影”中的他略显年轻,但相去不远,二照为同一人显而易见。“合影”中的“敬隐渔”实为日本人片山敏彦,毫无疑问。
罗兰预言“我们还会再见到他”,但在罗兰日记中,片山敏彦造访罗兰却仅此一次,他与罗兰的合影只能是1929年7月2日所摄。
那么,片山敏彦是何许人?片山敏彦(1898-1961)不仅“对欧洲艺术的各个领域都颇有修养”,他本人就是个颇有成就的诗人、散文家、评论家、翻译家。他著有诗集《晨林》《黎明之恩》,散文集《紫水晶》《云之旅》《喷泉的回声》,艺术评论《雷诺阿》《莫奈》,译过歌德、里尔克、黑塞等德文文学名家的作品。他从1925年起和罗曼·罗兰通信,法国国家图书馆的罗兰档案里保存着他给大师的二十五封信的手稿。1926年庆贺罗兰六十岁生日的《友人之书》里,“东京作家和德语教授片山敏彦”和敬隐渔同在贺岁人之列。他曾任日本罗曼·罗兰之友会会长。他倾力翻译和介绍罗曼·罗兰,译有其《约翰-克利斯朵夫》《内心旅程》《爱与死的搏斗》《战时日记》等。罗兰这篇日记的开头列举的片山敏彦到巴黎后访问的人都是后来法国文坛有影响的左翼作家;他一生敬仰罗曼·罗兰,和罗兰的理想深度共鸣,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本人进步的思想倾向和政治态度。《片山敏彦著作集》十卷,由日本图书中心出版。
合影中的那位女性,我在4月3日的文章里曾否定是罗兰的消瘦的妹妹玛德莱娜,而推断是罗兰的比较丰满的妻子玛丽,现在有必要加以更正。据法国学者杜沙特莱的罗兰传记,玛丽虽在1923年就已开始和罗兰鸿雁传书,但直到1929年8月才第一次到瑞士蕾芒湖畔和罗兰相聚。玛丽8月24日从莫斯科出发,8月29日来到罗兰所住的奥尔加别墅,片山敏彦和罗兰合影时,她不可能出现在画面中。
这位女士究竟是何人呢?罗兰在这篇日记中说,来访的片山敏彦“和克纳泰尔夫妇在我们家不期而遇”,由此看来摄入画面的就是克纳泰尔太太了。至于摄影者,我们自然首先想到在场却不在画面里的克纳泰尔先生。笔者惜未能找到克纳泰尔太太的照片加以比对核实;罗兰日记对这两人在拍照时担任的角色也未作交代,相信这是最自然、最合乎情理的推断了。约翰·克纳泰尔(1891-1970)先生是瑞士人,用英文和德文写作,作品有小说《苔莱丝-埃蒂安娜》《让-米歇尔》《易普拉辛医生》等。罗兰曾誉之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
总之,找到了被误作敬隐渔的片山敏彦,我们现在可以更加理据十足地说:Stop,那张误传的“罗曼·罗兰在瑞士雷蒙湖畔寓所庭院中与敬隐渔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