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澄净，一心湛然

    遇到如一的时候，我正处于“不想人生就这样了”的焦灼中，她恰好也正为手艺不长进而担忧，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算志同道合了吧，同命相怜的友谊分外坚固。

    如一，是我认识的最年轻貌美的女匠人。可惜，“年轻”和“貌美”在手艺人的世界里，都不是加分项。年轻，意味着没有老匠人历经桑田的灵魂，也没有用衰老才换得到的登堂入室；貌美，就潜伏着滥用优势的危机、烽火戏诸侯的轻佻、恃宠而骄的嫌疑。

    可我坚信，不是只有老匠人、老灵魂才值得礼赞，那些年轻的匠人身上有着新的气息，抵挡诱惑的决心，不畏世俗的孤勇，当然也要面对新的困境。

    和如一交往这几年，我们一起感受到了时代的瞬息万变。人们从最开始的对诗情画意的向往，变得越来越对美好的事物鄙夷，总怀疑“岁月静好”的后面藏着不堪的秘密，这些变化匪夷所思，却又在情理之中。几年前我那种记录匠人时的初恋般热情也渐渐降温，见识了不少货真价实的匠人，也见过打着幌子的商人，我变得越来越理性，小心分辨。

    喜欢如一，首先，她生得是真漂亮。如一眼睛如汪泉，睫毛如蝴蝶翅膀，鼻子像雕刻出来的，小脸圆润，特别讨喜。其次，她山居岁月，与世无争。每次见到她，无不例外穿着看不出任何品牌的衣服，质地却很好，以棉麻为主。再有，她看上去那么柔软、灵秀的一个人，但骨子里倔强得很，不谄媚、不服输。她不轻易送自己做的产品给人，她做的东西很难抢到，好久之后我才得到一小罐她的精油，这倒不是因为她桀骜，是产量太低。

    很多人一开始以为如一是个狠角色。大二的时候，她想着找个机会逼迫自己减肥，给自己报名“环球小姐选美”，没想到获得了“最佳才艺奖”，大出了一把风头。几家经纪公司蜂拥而至，想要把她签成自己的艺人，这听上去多像那些会经营自己的女孩的奋斗故事，不浪费青春和美貌，把握机会，爬上名利场的高山。经纪公司开出各种充满诱惑的条件，谈完就安排她和其他获奖的女孩一起见高管。现场气氛古怪，公司默认她们需要陪酒，酒杯递过来，如一的脸就涨红了。如一爽快地站起来，女孩们还以为她要来抢贴近老板的机会，有的还暧昧地拽拽男人的衣服，不料她麻溜儿地走人了。

    经纪公司没签成，如一去当车模小赚了一笔，从此不用跟爸妈伸手要生活费了。没多久，她又遇到一个必须要陪着出去玩才肯付模特费用的品牌高管，好皮囊处处惹麻烦，如一心里彻底断了靠脸吃饭的捷径。

    这份倔强从小就被爷爷种下，如一本名亦男，爷爷起的，寄望女孩子也要存有一份刚劲与果敢。爷爷是个老军人，外婆自幼研习中医，母亲是西医，父亲年轻的时候是足球运动员。父亲在亲友眼里也是个狠角色，当过一所学校的校长，在一次人事纷争中备受中伤。他不屑争执要辞职，家里的亲戚都来劝，在他们看来，这是那么好的差事，父亲一摆手就再也不回学校了。

    大学毕业后，如一北漂了一段时间，做过网络编辑、行政助理。穿着佯装成熟的职业装，每天很早挤进地铁，看到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每个人都只盯着一小块手机屏幕。熬了一段时间，撞上过一个机会——从一名普通职员一跃升为政府事务部经理。一旦接受，无论经济状况，还是世俗标准上的认可，都会得到更好的提升。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打了退堂鼓，因为并不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她去请教自己欣赏的一位女性上司，女上司只丢给她一句话：“看你自己怎么选，要走捷径你就去。”

    一句话让她想起大二那年相似的处境，前路看似繁花似锦，可对于寻找自我而言，都属于绕道而行，所有的患得患失的背后都是不够热爱，不够坚定，她信仰通过自己的双手脚踏实地地成长。

    刚刚坚定了要靠自己在北京闯荡，如一又遇上了身体上的麻烦。她被查出腰椎间盘突出6毫米，剧烈疼痛时日太久，不得已辞职回家休养，并谋了份清闲的工作，然而那成了她最痛苦的岁月，常常躲起来哭。遇到“咸猪手”，碰上不公平待遇，她都没哭，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却能把人打垮。

    迷茫中，她想起小时候常常得到外婆的草药保护，有一回得了腮腺炎，外婆在后院挖了条泥鳅，和着一些草药泥土拌在一起敷脸上，第二天病就好了。病休中如一和外婆聊天，说起以前外婆给她治痘痘的药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外婆说你不如试试做这件事吧。听了外婆的话，如一隐约觉得这就是自己想做的事。

    下定决心做手艺人，她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如一”，“如水澄净，一心湛然”是她的设定和期许。入门的产品是手工皂。皂从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就跟人一样，表面上看不出来太多内心的东西。只有坚持使用的人才能感受到皂里面的功夫，而人也只有接触久了才能感受到其内在的个性，所谓“表里如一”。

    如一把工作室开在成都一百公里外的山间，过上了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推开门满眼绿色。清澈的湖水，漫山遍野的野艾草都是她的配方。她用一整年的时间来做浸泡油，一泡就是几十斤，等到来年才做皂。要做出最好的皂，需要了解几百种油，熟悉每一种植物的成分和生长，学习中医中药的药理，结合西医每一层皮肤的原理。

    就是用这块皂，如一养活了自己，但也吃尽了苦头。为了开网店，她学会了摄影、修图、网页设计，自学了消费者心理学，学网店运营，学互联网思维，学团队管理。为了皂的最佳保温温度，她通宵守在保温箱旁，隔1个小时检查一次，连续通宵制作包装打包发货，除了发货还要当客服，6秒内必回复客人的问题，洗澡睡觉都不敢开静音。

    做皂必须要环保，手工皂接触水大约24小时后就会被细菌分解成水和二氧化碳，就算流入江河大海也不会对里面的生物造成威胁，这让她感到自己的劳作更有意义。

    两年来她日夜不休和山林植物共处，最爱听每次灌溉植物时土地里发出的“滋滋”声，深深觉得植物的能量不可或缺，我们理应彼此善待。

    我在英国见过如一一面，她刚刚去见完精油老师，坚持学习，要考国际芳疗师的认证。我嘲笑她说，手艺人还需要文凭啊。靠手艺人吃饭，学历不值得一提，一个厨师就算有博士学位，不好吃就不顶用。如一不食言，拿到两个资格证，她相信芳疗行业鱼龙混杂，但精油用错了会有致命性，她一定要有专业上的受训经验，和权威专业的认证。我感受到她的决心，如果不能成为专业人士，就是产品再受欢迎，受到再多赞美，她也不会开心。

    老匠人时代里的薪火相传，总有一些含糊其辞的成分，如一想做的就是更精准地驾驭自己的手艺。在了解病人病症的情况下，通过专业的配方，帮助病人制定医治方案，其中用到的“药”，就是她手作的精油、基础油、纯露等。如一的存在，不只是为了满足人们对手艺人的美好想象，她还让飘渺的美好落到实处。

    如一总强调身勤心安，双手的劳作令人踏实，这跟我们当下互联网化的供应链文化恰恰相反，舒适是人们的追求，我们身体各项技能正在退化，因为外界越来越便捷。在很多现代人眼里，勤劳是土气的，是愚笨的，是低效的。懒和丧，正成为一种新的虚荣，因为言下之意，我什么都不缺，更不用为之受苦，靠拥有更多的物质换取一点浅薄的优越感。

    敢说自己喜欢劳动，这样的现代女孩可能都快绝种了。可劳动却真的给了人另一种解放，让人更加自由。我想起了毛姆的一段话：“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最终达到自己的理想。我们的生活很单纯、很简朴。我们并不野心勃勃，如果说我们也有骄傲的话，那是因为在想到通过双手获得的劳动成果时的骄傲。我们对别人既不嫉妒，更不怀恨。唉，我亲爱的先生，有人认为劳动的幸福是句空话，对我说来可不是这样。我深深感到这句话的重要意义。我是个很幸福的人。”

    劳作间歇，她独坐在院子里，吃上一片甜瓜，这画面美得像宫崎骏的动画，看不到一丝生活的残酷。只有在全情劳动的时候，人才能体会到“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后来我的家也搬到了郊区，有了自己的小院子，种了些简单的植物，眼前所见虽比不上她的广阔天地，也能感受到被自然滋养的好处。除完杂草起身的时候，我会想起如一，想象她走过山麓，穿过树林，晨风吹拂她的脸庞；想象她的院子里，繁花似锦，蜘蛛结网，鸟群起落，万物繁忙又心安理得。

    （本文摘自《万物皆有欢喜处》，祝羽捷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第一版，定价：49.80元）（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