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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9月11日 星期三

    作家访谈

    周晓枫:我们要倾心倾力,去维护手中的笔

    本报记者 舒晋瑜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9月11日   11 版)
    《星鱼》,新蕾出版社2019年3月第一版,39.80元;《巨鲸歌唱》,中信出版社2019年7月第一版,58.00元;《小翅膀》,作家出版社2018年9月第一版,29.80元

        我希望自己的儿童文学作品,不回避阴影,不降低难度,不限制阅读的年龄段。其实,以更大的时空坐标作为参照,每个成人,也是孩子。

     

        认识周晓枫也近二十年了,自她在《十月》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回忆起来,全是琐碎的片断,那些片断摇曳着,却清晰地拼接出一个伶牙俐齿丰姿妖娆常常口吐莲花文采绚烂的晓枫,有趣,有才,有智慧。眼见她写得风声水起之时,一头扎进演艺圈,成了张艺谋的“文学策划”,又见她果断抽身回到文学,冯牧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鲁迅文学奖等各种奖拿遍,索性离开投入二十年的编辑职业,一心一意当起了职业作家,不但写作提速,风格上也大有突破,先后完成了三部童话。

     

        “一个写作者应该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哪怕有一天,我们得不到奖励,我们至少得知,抛物线的顶点在哪儿。奖励应该使我们变得更勇敢,而不是更温顺,否则依旧是一种精神上的收买、贿赂和腐蚀。”周晓枫认为,这是写作者始终应该捍卫的自省与独立。虽然我们无法做到纯粹,就像绝对意义的圆只存在于物理世界,而非现实,但我们要倾心倾力,去维护手中的笔,让它减少颤抖。

     

        中华读书报:怎么起意写儿童文学?在中少社工作的经历,对写作有影响吗?

     

        周晓枫:创作儿童文学这件事,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自己也觉得意外。我曾当过一届儿童文学奖评委,细读作品的时候,有些觉得很好,有些觉得实在不怎么样——当时我说了一句半是气话、半是玩笑的话:“就这水平,我也能写。”这只是情绪化的表达,没当真。后来《人民文学》发“儿童文学”专号,编辑让我紧急交稿,我就这样写了《小翅膀》。

     

        我曾以为在中少社工作的经历是一种时间上的浪费,但我现在觉得,那也是一种幸运。这段经历,不仅让我创作了童话,更重要的,是让我保持了某种天真的品性。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要是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那么他就是个作家。”

     

        中华读书报:《小翅膀》写得好看可读性强,故事有趣,有知识有信息,故事中所涉及的知识,都经过核实么?在表达的时候会注意哪些问题?

     

        周晓枫:《小翅膀》是我的第一个童话,《小翅膀》的写作大约花了一个月时间。它毕竟是儿童文学,需要符合儿童文学的基本规律,使用儿童的语言;但同时,我不低估读者的智力。

     

        编辑总结得特别好:“献给所有怕黑和曾经怕黑的童年。”我想再好的创意,都需要有趣的情节来支撑和实现——作家应该像厨师,把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让食客从中吸收营养,不能直接塞一把保健药片了事。

     

        《小翅膀》好像没有多少知识吧?《星鱼》里倒是涉及许多知识。我在海洋世界体验过一段生活,也阅读相关书籍。我比较注意,很怕在科普类的基础知识方面出现硬伤。出版社后来专门请海洋专家审读书稿,竟然没挑出什么毛病,算是对我的一个肯定吧。

     

        中华读书报:故事既有丰富的想象力,也不失教育功能。比如蜗牛的壳摔碎怎么办,看完大开眼界。很想知道这些素材,是从哪里来?

     

        周晓枫:我平常偏爱读科普书。纳博科夫说:“我认为一件艺术品中存在着两种东西的融合:诗的激情和纯科学的精确。”优秀的科普书籍,把速度、重量、体积、形状这些看起来枯燥的东西,进行写实基础上的诗意处理,真是妙趣横生。

     

        中华读书报:《小翅膀》中阿灯和咔嚓的故事写得真暖,特别喜欢,每个故事都能独立成章,又是完整丰满的一部作品。

     

        周晓枫:“阿灯和咔嚓”也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但它并非是缓慢酝酿的。《小翅膀》交稿期限临近时,我以每天一千五百字左右的速度往下进行,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千字,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下一章节要说什么。只顾眼前。写完“小帕的暑假计划”这一章,早晨在公园散步,想出来阿灯和咔嚓的故事,我觉得自己也被瞬间照亮了。

     

        中华读书报:谈谈你的新作《星鱼》?你如何评价自己的儿童文学作品?

     

        周晓枫:《星鱼》从一个传说讲起——如果星星从天空跃向地球,若能准确跃入大海,就会变成最大的鱼。天上有这样一对孪生的星星兄弟,弟弟决心完成自己的梦想,冒险前往远方;哥哥本应留守星空,却临时决定追随而来。兄弟俩在空中短暂相遇后,就在大气层强烈的冲击波中失散了。从此,变成大鱼的弟弟踏上征程,在茫茫大海中寻找自己的亲人。这是一个关于梦想、自由、亲情、成长、友谊和责任的故事。

     

        朋友评价,说我的三个童话不像一个人写的,像三个人写的。我好像有些认同这个评价。我希望自己的儿童文学作品,不回避阴影,不降低难度,不限制阅读的年龄段。其实,以更大的时空坐标作为参照,每个成人,也是孩子。我希望自己的童话情节生动,也有它们具有缓释胶囊般持续散发的效力与功用。

     

        中华读书报:从事散文创作多年,你如何理解散文?

     

        周晓枫:散文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始终在热恋期的婚姻;我从未厌倦,并且充满更多的期待与渴望。我对散文的理解是缓慢的,缓慢到,以至于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变了还是始终没变。

     

        比如现在的散文可以短小精悍,也可以长篇巨制,字数累积带来最重要的变化不是篇幅,而是结构——当初,我并未怀有清晰的预判。别说是文章了,就连一个字,数量的变化都带来形音意的不同延展:三个石是磊,三个水是淼,三个金是鑫……哪个不是质变啊!

     

        比如我们常常把“虚构”混淆为“编造”,其实这是属于不同领域的两个概念;丧失语境的断章取义,使“虚构”这个词,在极端意义上被误解、诟病、指责和批驳……这个蒙上尘垢的词,被填塞许多腐质的馅料,似乎散发着令人反感的气味。但我直到今年,才似有所悟,在《文艺报》上发表了文章,强调“散文虚构的目的,正是,为了靠近真实”。

     

        中华读书报:一个老话题,你认为散文写作最重要的是什么?

     

        周晓枫:我目前认为是诚恳。

     

        中华读书报:多年来大家认为散文的品质就是真善美,你的理解呢?如果没有记错,是不是你认为散文可以虚构?

     

        周晓枫:我认为是“真”,包括着真善美和它们的倒影。不是泛泛抒情意义地甚至是煽情意义地去表达“真善美”,因为那太容易裹挟虚伪。文学的真,艺术的真,不等同生活的真。文学的“真”不是生活上的时间、地点、人物的如实交待,而是对世界运转规律的探讨,是对人心和事物内核的探讨。这时的“真”,指的是艺术上的客观性。

     

        散文的虚构,是容易被误解和贬损的概念,它被视为导致胡编乱造的万恶之源。其实散文的虚构,要受到前提和结果的限制。真,对于散文写作来说,是至高的善,是不能被移动的。

     

        这并非诡辩,我认为,散文虚构的目的,恰恰是为了靠近和抵达真实。当伤者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虚构是对“痛感”的真实复原。我们都能理解运用化名,这不仅是对作者或人物的保护,更重要的,是不必受到现实的阻力磨擦而直抵内核。其实,化名也是一种必要的虚构手段,它对“真实”这一主旨来说,不仅无碍,反而有益。

     

        真,包含着真实、真诚、真相、真理等,这是散文的基础和远方;即使虚构,也不能扭曲和篡改这样的原则。

     

        中华读书报:语言的华丽和汹涌的表达方式让人惊叹你的才华,也是大家谈论较多的,你的看法呢?

     

        周晓枫:我有华丽的时候,但不完全是,我根据作品内容做出风格调整。《鸟群》里描写孔雀的时候,就应该是华丽的;《离歌》里追寻人物的命运,我的笔可能是粗砺的、泥沙俱下的。

     

        我年少偏爱浓墨重彩,现在更注重语风与内容的结合。斑斓修辞如果像自然生长的羽毛,即使被拔除时血肉模糊,也未必是好的;如果像刺青,即使熨贴得仿佛和皮肤生长在一起,也未必是好的……好的表达,应该是内容和形式难以被剥离和拆解,就像我们难以把氢和氧从水中分开。

     

        我不认为自己有所谓的才华,因为我在写作里很少获得安全感。偶尔回望自己过去的作品我会觉得恍惚,但这无助于缓解我写作时面对陌生和未知的恐慌。

     

        中华读书报:可否重点谈谈获鲁奖的《巨鲸歌唱》?

     

        周晓枫:这次中信新出的《巨鲸歌唱》是精装版,除了装帧的变化,整书文字也进行了修订。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青年艺术家李川的插图,想象奇诡,让这本书更具视效。

     

        《巨鲸歌唱》里的《盛年》《素描簿》《夏至》和《齿痕》等篇目,都获过一些奖项。我个人偏爱《弄蛇人的笛声》和《月亮上的环形山》,虽然它们不受关注。不过,作者未必是自己作品最好的解释者。就像孩子长大了以后,虽然父母陪伴,但主要的知识普及和教育工作是由老师而不是父母完成的。所以,一切交由读者判断吧。

     

        2014年8月我是在温哥华得知获奖。很奇怪,我最高兴的瞬间是得知入围前十。由于计算错了时差,我以为最终投票的时刻其实结果已经出来。这种糊涂算是我的幸运吧,让我并未承受传说中的煎熬。我也着急,不算厉害和难受,因为我当时刚调到北京作协当专业作家,担心立即写不出什么作品,可以拿“荣誉”抵挡一阵“沉寂”。

     

        中华读书报:2013年你离开编辑行业,是什么机缘?

     

        周晓枫:我不是一个好编辑,记性很差,有时会把作者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不管我怎么努力,校对中也不容易看出错别字,别人通校一遍的,我得看三遍,也做不到卷面清爽。我缺乏编辑的耐心和勤恳,也不喜欢坐班。为了掩盖这些,我显出特别热爱劳动的积极样子;但熬了二十多年,感觉气力用尽。成为专业作家是我一生的梦想,当这样的机会来临,我怎么能放弃呢?作为一个逃兵,我对编辑满怀敬意和尊重。我希望自己不要成为脾气比本事大的作家,希望自己不要成为编辑的麻烦和负担。

     

        中华读书报:你还有写作上的难题要解决吗?目前对你形成困扰的问题有哪些?

     

        周晓枫:我从未摆脱困境,感觉一直在沼泽里挣扎。

     

        一是缺乏经历,比普通人的日子过得平庸,成为一个写作者就意味着体会无米之炊。虽然曼德尔施塔姆说过:“日常生活”是一种对事物的夜盲症;但我还是感觉自己对生活有点交浅言深。二是阅读不够,没有建立应有的知识结构和谱系。有些作家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我没有这样的本事,特别羡慕。三是风格上的调整。我的文字,属于色彩强烈、辨识度较高的。如何增加新的题材和表达手段,如何维护修辞的快感又不使之形成干扰,如果不被惯性所豢养而失去探索的勇气……但我知道,写作的问题只能依靠写作的过程来解决,仅靠愁眉苦脸的思索,事倍功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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