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西省作协主席贾平凹看来,穆涛的文章里有他的观念、有他的智慧,同时也有对具体问题的思考。鲁迅文学奖给《先前的风气》颁奖词是:“穆涛的文字简洁、机警,宽博而从容,温和又不失锐见。在《先前的风气》中,历史的省思、世相的洞察与思想者话语风度熔于一炉,行文疏密相间,雅俗同赏,无论长文或短章,都交织着散文、随笔和杂感的笔力与韵味,有鲜明的文体意识。他的写作,繁复跌宕,儒雅丰赡,贯通着慈恕、善意的情怀。”
《先前的风气》中有一辑专写贾平凹。作为同事,穆涛把交往中的种种以诙谐笔墨出之,那些貌似尖刻的文字,画出一个活生生的贾平凹。《先前的风气》,由信史的沟与壑、身体里的风气、正信、旧砖与新墙、中国文化气质等九部分组成。穆涛以清醒的现代意识和踏实的笔力,考查传统典籍,反思当今生活,实现了散文创作的大境界。
有评论认为,“谦谦君子”与“称物平施”是穆涛其人其文给人的基本印象,但他还有金圣叹的“情”和“侠”的一面,有“棉针泥刺法”“笔墨外,便有利刃直戳进来。”读他的文章,若体味不出这一点,便是错会了他。
中华读书报:1993年去《美文》,是怎样的一种机缘?
穆涛:细说有点长,我简单说。1991年时,我在河北的《长城》杂志做小说编辑。主编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去约贾平凹的稿子,最好是小说,散文也行。而且说的很严重,约到有奖励。原因是1982年贾平凹在《长城》发表过一个小说《二月杏》,刊发后受到不少批评,之后再没给《长城》写过东西。去西安之前,我做了些功课,把两三年间贾平凹发表的小说找来读了,还读了一些评论他的文章,把观点也梳理了一下。到西安后,一位朋友带我去的他家里,他挺客气,还说对《长城》有感情,批评的事与杂志无关。但不提给稿子,说以后写。我知道这是托辞,便把读过的小说逐一说了我的看法。他听得特认真。但直到我们告辞,也不明确表态。第二天晚上,我独自又去了他家里,开门见是我,还是那种客气。我说,昨天忘了说几个评论文章的观点,今天来补上。我把几个观点陈述了一下,也说明了我的看法,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他一下子聊性大开,谈了很多他的想法。聊的过程中,我看见墙角有个棋盘,就问,“您也下围棋?”他说,“偶尔玩玩”。他建议下一盘,我说好呀。我本来是想输给他的,趁着他赢,我抓紧要文章。下过十几手之后,我就发现要输的话,太难了。后来是他主动推开棋盘,“咱还是聊写作的事吧”。接下来就融洽了,他铺开宣纸,给我画了两幅画,还写了一幅书法。我拿着字和画,说,“其实我就想要您的小说”。他笑着去里边的屋子,取出一个大信封,说,“你读读这个,咱先说好呀,这个小说是给别人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接过来一看,地址是《上海文学》,收信人是金宇澄。记得当天晚上西安下着小雪,我是一路走回我的住处的,四五里的路程,心情那个爽朗。
这是个中篇小说,名字叫《佛关》,当天晚上我就看了大半,写得真是好,充沛淋漓的。第二天一早,我先去复印,当时复印还贵,一张一块多。再到邮局,把原件挂号寄回《长城》,忙完这些,回宾馆再看小说。一个下午看完了,晚上我拿复印件再到他家里,他翻看着厚厚的复印件,看我在稿子边上写的读后记,说,“复印挺贵呢”。我说,“您的手稿我早上寄回《长城》了,打电话跟主编也汇报了,他说发头条”。他听过就笑,说,“你是个好编辑,我们西安市文联正筹备办一本散文杂志,创刊时你来吧。”
《佛关》刊登在《长城》1992年第二期。1992年9月《美文》创刊,1993年3月,我到《美文》报到。后来见到金宇澄兄,为《佛关》这个小说向他致歉,他笑着说,“平凹跟我说过了,说被你打劫拿走的。”
中华读书报:到了西安之后,您的创作和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穆涛:到《美文》后,我把个人写作的事放下了,一心做编辑。在这之前,我是小说编辑,“转业”编散文,一切都得学习。《美文》在创刊号上,开宗明义提出“大散文”主张,这个“大”字大在什么地方,是需要认真研究的。平凹主编是从创作角度提出的这个主张,而作为杂志如何呈现出来,是不能靠喊口号的。这个时期,《美文》有好几位好编辑,宋丛敏、王大平、刘亚丽、安黎、陈长吟,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中华读书报:《先前的风气》获“鲁迅文学奖”,请具体谈谈这部作品。
穆涛:这本书获“鲁迅文学奖”后,西安市很重视,专门开过一次祝贺的会。在会上,我向平凹主编致歉,说,“平凹主编把我从河北调过来,是让我做编辑,我却得了这个创作的奖。让我当裁缝,我却织布去了。今后我要多努力,争取退休前得个编辑奖。”
《先前的风气》这本书,严格讲,是一本读书札记。
我1993年到《美文》,1998年主持《美文》具体编刊工作。平凹主编倡导“大散文写作”,这是《美文》的编辑宗旨。我是负责编刊的副主编,得先弄明白大散文的具体内涵。和平凹主编沟通几次,逐渐摸到了他这种认识的底线。他认为,当代新文学以来,诗歌和小说,都有几次思潮,在不断的出新和突破,散文成了死角,而且越来越琐碎。他具体用汉代的石雕、画像砖举例子,那种艺术手法上的大气和生动,他还明确地告诉我,你去读读司马迁吧。
我用心读了《史记》和《汉书》,还有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刘向的《新序》,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汉代的史学和文学著作,兼容着阅读。通过这些阅读,对司马迁的了不起得出了两点认识:一,司马迁的《史记》是中国史书写作方法的革命,包括“纪、传、书”这种史学著作体例,对后世的文学影响巨大。二,《史记》之前的史书,重纪事,服务于朝廷。“《史记》在纪事的基础上凸现思想的力量,在指向上是全社会的。用唐代史家刘知幾《史通》的话说,“《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显隐必该(赅),洪纤靡失。”
《先前的风气》收录的文章,以我读这些书的札记为主。
还有一个细节需要说一下,总有读者询问《美文》刊名里的“美”,以及“大散文”的“大”的具体涵义,我向平凹主编建议,用《孟子》的一句话作释义,“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他答复说,“挺好,咱这是和孟子想到一块儿了”。
中华读书报:《看画》在读者中影响大,可否谈谈创作起因?过程?有好玩的故事么?
穆涛:《看画》,是贾平凹的画,以及我的添足文案。最初应《十月》杂志之约,是顾建平兄的创意。后来就移植到《美文》上,做为一个固定栏目,有十几年了。平凹主编有一次问我,“你写了几十篇看我的画文章,关于我的画,你怎么一个字也不写?你都看哪去了?”我说,“写您的画好吧,有人会说媚上。说不好吧,有人会说我抗上,还是不写为好。”
平凹主编的画,也是他的文学创作,我行我素,不拘不束,兴致而来,兴尽忘归。有时突然而至的一个灵感,他会先画出来,之后再慢慢写成文字。最近这几年,他开始研究技法了,一次他问,什么最难画?我说,画云。他铺开一张纸,一团一团的挥毫,之后端详了一会儿,在边上题字:羊群走过。画面上,是云之下的羊群,还是羊群走过之后的云团。出奇不意,似是而非。知非诗诗,未为奇奇。
我读他的画,是领略他的精神。“看画”这个栏目,出版过一本书,叫《看左手》,意指他右手为文,左手为画。
中华读书报:能谈谈从事创作以来写作风格发生的变化么?
穆涛:读汉代的史学著作过程中,我对《汉书》和班固越来越偏重,写了几十万字的阅读札记,总题目叫《汉代告诫我们的》,也陆续发表了一些。作家出版社让我写《班固传》,也答应了。但我先写出的是一本《班固生平年表,以及东汉前期社会背景态势》,从班固一岁,写到六十一岁去世,班固的生平材料,和六十一年的社会大事记。我们中国人讲六十年一轮回,这里边确实是藏着太多的东西。这个年表有十三万字,我觉着,写《班固传》,这个功课不用心做好不行。
《汉书》这本史学著作,在史学界地位很高。东汉之后的著史方法,基本上遵循《汉书》的体例,一个朝代一本。《史记》是通史,从黄帝到汉武帝期间。《汉书》因习《史记》,但有自己的创新和发扬,其《地理志》和《艺文志》开启了后代几个重要学科。唐代的刘知幾重视《汉书》,清代的全祖望简直是着迷,写过一本《汉书地理志稽疑》,从《地理志》中读出百余处疏误,其实这里边有不少是年代变迁造成的。我读完全祖望这本书,实实在在感触到了清代学人考据派的硬功夫。
中华读书报:评论家丁帆将“丁聪体”和“穆涛体”进行比较,认为有相同之处,您怎么看?
穆涛:丁聪先生是我敬重的大家,他的文章如舍利子,一颗沧桑之心,经纬世态。丁帆先生是我的老师,他这么说,是鼓励我,但我真的承受不住。
中华读书报:您在西安26年了,说说您对这座城市的感情?
穆涛:2018年,西安市给我颁发了一个极大的荣誉,叫“西安之星”,我从市委领导手里接过证书,貌似平静着走回座位,但晚上回到家里,是掉了眼泪的。到西安快30年了,这是西安给我上了精神户口,我融入这个城市了。如果我是一棵苗,是西安这块厚土让我破土的,如果我是一棵树,是这块厚土让我长起来的。谢谢贾平凹,谢谢《美文》,谢谢西安!